赵雷:汉正街记忆

赵雷:汉正街记忆

小时候父母总跟我说,汉正街之所以叫汉正街,是因为它是汉口的正街,或者说是汉口的第一街。当时对这些没有一个具体的认识,只想着这条普普通通的石板路怎么会是汉口的正街?不管是论宽还是论长,或者是热闹程度,那时的汉正街都无法跟中山大道相比。

我家住的是汉正街上少有的一座楼房,4层的红砖房,在青一色的瓦房群里难免会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这座楼虽然临汉正街,但是其大门却在侧面的金庭巷里。金庭巷是当年金庭公馆的所在地,是在汉的外地商人们开的会馆。记得被冠之以金庭的巷子有好几条,我们那条是金庭几巷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记不记得都没关系,因为这些地名早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已成了繁华的汉正街中心商城的一部分。

下楼过了汉正街,有一个艺文餐馆,卖的是热干面、面窝等早点。那里的热干面有两种,一种白一点的卖一角一分钱一碗,另一种大概是因为面要稍差些,所以只卖一角。我们家兄弟姐妹多,生活比较困难,因此那时候要吃一碗一角一分钱的热干面也成了一件只能想象的事。所谓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的真实写照吧。

不得不提的是艺文餐馆边上的那家小幼儿园,具体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曾在那里上了一个月的幼儿园。那时我大概两三岁的样子,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不肯去,一路哭着闹着不愿意。妈妈没办法,只有假意说不是送我去幼儿园,只是过马路去买个东西。等到了幼儿园门口,看到威严的老师,我只有收敛了泪水,极不情愿地走到那个属于我的小板凳跟前。

虽然只读了一个月的幼儿园,但还是留下了一些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一个是我能吃,大概是别的小朋友因为怕老师,吃完了碗里的饭就不敢去添,而我吃完了还晓得去添饭,这个事就作为我从小就有点小板眼的论据之一,留传了下来。不过我至今还记得在幼儿园吃的第一餐是四季豆,而且里面还有一点点的猪油渣子。另一件事是我妈后来说给我听的,就是她接我回家的时候,只要她的身影在幼儿园门口一晃,我就会立刻从小板凳上跳起来,然后飞奔过去拿了我挂在墙上的外衣,跟在她后面回家。这一件事里也有值得表扬的地方,那就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记拿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得意忘形到忘乎所以。

金庭巷西边一条巷子就是合成里,在90年代初的时候,那里出了一位轰动整个武汉的“人物”张明高。说是“人物”,不如说是“人渣”。那几年,因为他的存在,整个武汉的老百姓都生活在一种恐惧中。不管是大人小孩,提到这个匪徒就人人“谈之色变”。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就住在隔壁的这条巷子里,而且就住在我一个要好的同学的楼下。因为我经常到那同学家去玩,所以跟他打过很多次照面。

后来据我那个同学说,其实张明高在家里还是蛮老实的,像个本分人。或者说至少是装得像个本分人,也许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吧。所以当他被抓后,街坊四邻都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似平常的邻家汉子,怎么会是杀人无数的悍匪?但事实就是事实,也容不得人不信了。

在金庭巷东边不远的地方,有条升基巷,里面有一家牛肉面做得蛮不错的餐馆,名字好像是张汉记。红油红汤,汤味鲜美无比。那时候如果能到张汉记吃碗牛肉面实在是一种享受,不像现在,牛肉面就跟方便面一样普通常见了。

不过说到牛肉面,就不得不提到位于汉正街与利济路交叉路口的回民食堂。只要从汉正街口走过,就不难看到回民食堂门口醒目的清真图图徽。那是一幢两层楼的木板房,面积不大,店堂狭小。但好在那时候没有城管,回民食堂把门口的出场甚至街道也纳入了它的势力范围,把案板、炉子、盆子、筲箕都放在了门外,理直气壮的占了一大片。虽是如此,但它做的牛杂汤的确是口味鲜美,别具一格。我晓得这些的时候,物资供应已较为丰富了。听父亲说,当年回民食堂每做一回牛杂汤,就可以说是汉正街的一件大事。

当年物资供应紧张,想要搞到牛下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偶尔卖一回,对周边的居民来说,就像是过年。上午九十点钟,送货的车来了,食堂里的师傅们立即忙碌起来。先把货卸下,就手装进几个大盆子里,用水不停地冲。水是用胶皮管从厅堂里接出来的,那种热火朝天的场面在汉正街乃至利济路上都是独一份。从货车到来的那一刻起,围观的人就一拨一拨的接连不断,住在附近的人,还在街坊邻居里奔走相告:特大喜讯,今天有牛杂卖。

赵雷:汉正街记忆

牛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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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干面

牛杂汤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来了,毫无秘密可言。可是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一大锅红彤彤香喷喷的牛杂汤终于出现时,人们还是会眼睛一亮:乖乖,么样这香啊!而这时,端着各式各样锅、碗、盆等着买牛杂汤的队伍早已排了几十米长。花一角五分钱,买一碗牛杂汤,用缸子端回去,给全家老小带来的那种快乐,现在的人是很难理解的。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不经历那个时代的人,又怎么能理解到那个时代人们的感受呢?

这牛杂汤好,关键就好在真的是杂!那时牛杂碎的内容丰富得很,不像现在街上卖的所谓牛杂汤,只有牛肠子一种,独门铳,怎么会好吃?老话说得好:“牛杂少了肺,吃了冇得味。”只是牛肺弄起来麻烦,现在的商家不愿意去弄了。

除了回民食堂的牛杂汤,我记得新安街办事处附近有家新安餐馆的牛肉面味道也非常不错。特别是那个红油,往刚出锅的面条上一浇的时候,食客的口水就会忍不住“哗哗”往下流了。

说了这半天吃的都是与牛有关,其实除此之外,在我的印象中,还有一些其他的美食也是至今难以忘怀。那是刚刚开始允许私人卖早点的时候,有一个据说是谈炎记出来的师傅,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巷子口摆了个卖水饺的摊子。两角钱一碗,皮薄肉多,汤鲜味美。两角钱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是一个大数目,因此偶尔能跟着大人去吃上一碗,一定会把那汤汁喝个干干净净。最难忘的是水饺里的虾皮,真是鲜啊。虽然碗里只有寥寥几个虾皮,但一定要细细挑出来仔细嚼了才肯咽下。

另外,印象比较深的是宝善堂口子那里一家餐馆里炸的鸡冠饺。那饺子里包的全部是鲜肉,那鲜味把周围的一圈面都染得鲜美无比,吃上一口,那个香啊。现在的油炸饺子,里面包的不是菜就是粉丝,吃起来口感差多了。另外还有一些现在已不多见的东西,也非常好吃,例如酥饺、发米粑粑、糯米鸡之类,每每想起来,都让人口水恣肆,徒生怅惘。

市井旧事

说完了吃的,再来说说汉正街的老房子。汉正街在大规模改造之前,都是以瓦房为主。大多是红瓦的,也有些年代更加久远的青瓦房。我上小学的时候是在大火路小学,学校是一座庙改的,具体是哪座庙我没有研究过。不过好像那时附近的小学都是在庙里一样,好像药帮巷小学就是药王庙改的。而大火路小学靠近关帝街,是否关帝庙改的也未可知。

现在说起来,当年我读小学的时候,说不定还是在一座名胜古迹里读的书。当时的人没有文物保护的意识,不说是保护,对这种老旧的房子还嫌弃得不得了,巴不得早一天拆了建新楼。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看起来都要气派得多。学校都是木结构的瓦房,厚实的木地板,都有柱子,屋项是古旧的青色和黄色的琉璃瓦。

学校主教学楼的旁边有一个小门,长年都是锁着的。据说那里是学校培育花草的地方。虽是如此,但从门缝里往里看,除了杂草,什么也看不到。年少的我曾无数次萌生了翻墙进去寻幽探宝的念头,但终因门禁森严,加之自己天生又不是偷鸡摸狗的料,只能无果而终。现在想来,如果能进去,或许那里还真是别有洞天。

赵雷:汉正街记忆

旧关帝庙

当时汉正街比较典型的民居都是有天井的,最常见的是一种三面都是二层小楼的庭院,我有好几个同学都是住在这种地方。下午五六点钟是庭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小孩子们放了学,都在庭院里做作业,而家家户户也都在各自的门前炒菜,只要一家炒了辣椒,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会打喷嚏,那份热闹劲,别提了。

女人们炒菜,孩子们做作业,而男人们大都围在一起下棋聊天,烟草香和饭菜香混在一起,让人感觉到什么叫远亲不如近邻。

到了晚上,街上经常能听到铜锣响。锣声响后,便会听到一个女人略带哭腔的叫喊声:“某某,快回来啊!”大概又是某一家走失了孩子了吧。其实那时的社会治安挺好的,人贩子有,但少。更多的可能,大概是孩子跑到哪里去玩,玩忘了形,不记得回家了。哪像现在,一个电话就能找到人。要找人就只有敲着锣上街去叫,如果没有锣的,一个破脸盆也将就了。因为家家户户都是几个伢,所以养伢也不像现在这样娇贵。因此,孩子们也有了更多自己的空间,放学之后,三三两两到同学家去做作业,甚至是吃餐饭,都是很平常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同学间才显得格外的亲热。

为了让孩子放学早点回来,大人们大多用一种“抹(m a)胡子”的故事来吓人。大概是说这种抹胡子是专门拐小伢的,只要他伸手在小伢的脸上一抹,小伢马上就会失去理智,只会照着他说的做,他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就往西。大人在跟小孩子讲完这个故事后,一般都会交代一句: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虽然家家户户都这样说,但我总以为“抹胡子”终究是编造出来哄小伢的一个故事罢了,说的人虽然多,但又有哪个真正见过“抹胡子”呢?

汉正街临近汉水,因此,每年夏天,到河里游泳就成了家家户户的男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事。光着膀子,穿一条三角裤,隔壁左右的小伙伴们邀约在一起,三三两两的到小河去游泳。那时没有游泳圈,如果哪个能有一个大大的黑色汽车内胎,那就是一件非常玩味的事了。不过夏天的汉江水势汹涌,每年都会有好些个游泳的人被它所吞噬。因此,每年也都能看到一些伤心欲绝的父母们在汉江边嚎啕痛哭。那种场景,的确是让人心碎。

我小时候也曾偷偷背着父母跑到小河里去游泳,虽然自己精心伪饰,但还是被精明的父母一眼就看出来。到河里去游泳,那是父母三令五申严禁的。因此我的行为自然逃不过父母的一顿好打。先是罚跪,然后是暴打,那顿打让我从此以后就视去河里游泳为畏途,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因此,我到现在都是个旱鸭子。这经常成为别人的笑柄:生在河边上的伢居然不会游泳,真是个笨蛋。不过我也有我的说词,所谓孝子之道,讲究“道而不径,舟而不泳。”也就是说,真正的孝子,有大路走就不会走小路,有船坐就一定不会去游水。因为小路和游水都是不安全的,如果出了事,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不是天大的不孝?因此,不会游泳的都是孝子,这是跑不了的。

男孩子们聚在一起,自然也有他们玩乐的方式。虽然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但他们一样可以玩得不亦乐乎。最常见的无非就是打珠子,玩洋画,打撇撇之类。珠子就是普通的玻璃珠,一般都是无色透明的,如果有哪家的孩子从跳棋里偷拿了几个彩色的出来,那就显得格外的醒目了。撇撇大多是用烟盒纸折的。大人吃完了的烟盒纸,马上就成了小孩子手中的爱物,几折几叠之后就成了手里的玩具,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着,据术好的一下子就能赢回一大摞。其实洋画可以说是最早的历史教育读本了,那时的洋画大多以三国、岳飞传里的人物为主。而且在人物画像下面还会写上人物的简短生平事迹,让孩子们在玩的过程中也熟悉了历史上的一些人物,也算是寓教于乐吧。

赵雷:汉正街记忆

打珠子

上学后,学校里会经常组织学生看电影,5分钱一场,地点就是在汉正街上的文化电影院。以现在的眼光看,文化电影院的条件的确是非常简陋的,但在文化生活贫乏的当年,看一场电影也算是一次精神上的大餐。全校学生排好队,男生一队女生一队,然后男女生还要手牵着手一起往电影院进发,几百人走在一起,那队伍还是非常壮观的。

赵雷:汉正街记忆

《三国演义》小人书中的一页

班上有个同学记性非常好,而且讲故事的能力非常强。每次看电影回来,他都可以把电影内容说个一清二楚,因此,每当下课之后,好多同学都聚在一起听他讲故事。虽然都是看过的电影,但从他的嘴里再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我父亲也是个电影爱好者。据他说,当年他迷电影迷到了痴狂的地步,简直跟现在的追星族有得一比。他看电影也是在文化电影院,他在这里看过了几乎当时能看到的所有的电影,而这些电影中,他印象最深的是两部西德电影《神童》和《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

但他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60年代的中国竟然放了两部资本主义国家联邦德国的电影,那个时候的中国正是革命到近乎癫狂的年代,真不知道这两部电影是如何能够上映的。不过这两部片子画面明快清晰,旁白冷峻幽默,的确是当时非常难得的好片子了。

儿时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看娃娃书,而最喜欢的娃娃书就是《三国演义》。父母也针对我的喜好,把《三国演义》的娃娃书当成了激励我的一种手段,只要我学习好,考得好,就会得到一本《三国演义》的娃娃书。这些书本本都被我看过无数次,甚至熟悉到了可以背诵的程度。但可惜的是,我却一直没能收集齐这套书。而这些书也随着几次的搬迁都进了废品回收站。

去年,我看到新华书店里有成套的《三国演义》娃娃书卖,就买了一套做为礼物送给外甥。看着外甥津津有味地看着娃娃书,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大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我的印象中,汉正街的宁静岁月是短暂的。随着汉正街的石板路渐渐被水泥路所取代,街上的商贩也如雨后春笋般多起来。摊贩们都是在马路两边搬上铁质的摊棚,堆上各式各样的日用百货。曾经宁静的汉正街,变得热闹拥挤了。汉正街的黄金时代开始了。

说实话,对于这种“热闹”我是非常厌烦的。每天上学放学都从人群里穿过,到处都是挤挤擦擦,人声鼎沸,让人不得一刻的安闲。从那以后,汉正街每年能安静下来的日子大概就只有过年那几天,每到了过年的时候,街上的商户们就收了摊子,打货的人也不来了,汉正街又进入了难得的宁静安谧的状态。然而这种宁静安谧又是非常短暂的,一到了初八,商户们过完了年,大多会在这一天吉日开门营业,家家户户开门的鞭炮声响起,预示着新的喧闹与繁忙又开始了。

随着汉正街越来越红火,生意越来越旺。邻里之间的和谐关爱也逐渐消失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功利化,全没了当年的淳朴与平实。也难怪,在汉正街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哪个能多占哪怕一寸的地方,就会多带来相当可观的经济效益。在金钱面前,又有什么不能被漠视的呢?这些金钱带来的现实与市侩,真的就是钱的错吗?

又过了十多年,汉正街开始了大规模的拆迁。我家也随着拆迁的过程而逐渐远离了汉正街。而这一搬,就是多少年再也没有回过汉正街了。正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汉正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

前几天,父亲出去逛街,逛着逛着就逛到了汉正街一带。回来之后,他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让我们对汉正街的变化有了更多的感触。他在汉正街碰到了一个来寻亲访友的,不认得路了,便问到了父亲。那人问:“老师傅,请问您家,义发里在哪里?”义发里,太熟了,我父亲马上热情地回答道:“就在文化电影院前头一点,大江楼隔壁,进去就是。”“大江楼,在哪里咧?”那人一脸的迷惑。“大江楼都不晓得?谌裕泰隔壁唦。”父亲继续解说。“谌裕泰又在哪里咧?”那人更加迷惑了。“谌裕泰,就在天真照相馆的旁边。”“天真照相馆……”看样子是越说越不明白了,父亲只有用手一指,说道:“都在那一坨,你自己去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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