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汉口满春路三皇街,毗邻市中心六渡桥,老一辈的都叫它“古三皇”,是我的出生地。从出生到1970年2月下放农村,我在那里生活了将近16个寒暑,它包孕了我的幼年、童年和少年时代。

满春路得名于满春茶园,满春剧场。三皇街则得名于三皇殿。据说古观里供奉过伏羲、神农、轩辕,也就是所谓的天皇、地皇和人皇,只是早已无迹可寻了。

满春路之名诗情画意,三皇街之名古色古香。

三皇街最初是一些芦棚茅屋,到处还残留一些大大小小的水凼子。形成街巷以后,也是屡遭劫难,最大的两次是“水与火”的洗礼。1931年,汉口发大水,这里成为一片泽国;其后,又遭火灾,将这里烧个精光。当然,还有战乱、饥荒、偷抢、日寇铁蹄的践踏、恶势力的欺压……好在这里的居民多为草根小民,生命力强,像猫一样有9条命,只要给点春风,就又忙着长新根,发新芽,一个个直往上“冲”(音:chòng)。到50年代初,这里人烟稠密,人气旺盛,已经基本上没有什么平房和茅屋了。

在外地人眼里,老汉口的街巷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无章可寻。住久了,就会发现,老汉口的街巷有自己的规律。有人讲东西向大街为“道”,这种讲法不完全准确,比如说沿河大道就绝对不是东西向。准确的说法是:顺水流方向而建的大街叫道,大致为东西向;南北向的则称路,路与路之间的叫街;每条街上又各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弯弯扭扭的小巷子;巷子里面还有里,上海人叫里弄,武汉人叫“里份”;还有坊,跟里差不多,都是一小片住宅小区的意思。当然,大街上也有里份,如积庆里就在中山大道上。

汉口人不大讲东西南北,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东西湖这样不分东西的称呼了。武汉有长江、汉水。按水流的方向,汉口人就有了“高头,下头”的地理概念;人有两只手,于是又有了“左、右”之分了,“高头、下头,左、右”,就够汉口人区分方位用了。

三皇街头枕满春路,脚抵铜人像,基本上与长堤街的下头,和清芬路是平行的。走在通向长堤街的通道上,你会明显感觉到是在爬坡,你会觉得长堤街的确是建在一道长堤上。更有趣的是,有几家大门开在长堤街,后门却在三皇街,只不过,要到三皇街,还要下十几步的阶梯。

三皇街有5条小巷,我家在三皇二巷,是由一条主巷和几个弄子组成。三皇街是背街背巷,僻陋杂乱,却最能够、最直接地体现老汉口“五方杂处”的特色。

这里的老居民源自八方,主体复杂,以汉口周边一些县市如黄孝、汉阳、武昌和鄂东诸县居多,也有几家下江人和北方人。居民多从事社会底层职业,九佬十八匠,各行各业,杂七杂八。老一排的有做小买卖的、杀猪卖肉的、卖菜的、“下河”的、当服务员的、踩三轮车的、跑船的、开汽车的、打包针的、估衣行的(过去铜人像一带有好几家不错的估衣店),卖鸽子(原来五马路有个“鸽行”,鸽子交易一度火爆)、卖金鱼、卖花草的,卖剪纸、卖小工艺品的,有裁缝、皮匠、理发师、炊事员、邮递员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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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递员瓷壶

在三皇街叫人“老师傅”一直是一种敬称,有手艺的和级别高的师傅很受人尊敬。有家姓刘的“工拜八级”,是工人里面级别最高的,在三皇街上工资也是最高的,我们叫他刘八级,他言语不多,说话有点拿腔拿调的。年轻一排的则多为产业工人,技术工种和熟练工种都有。赚钱不多,工作却很辛苦,早晚奔波,到武昌、汉阳上班的,要搭公汽,坐轮渡,“跑月票”;到汉口古田(辛家地、韩家墩等)、花桥、姑嫂树一带上班的,则天天骑自行车,风雨无阻,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都要两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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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里的老人们

老街坊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老的文盲很多,小的多半也只有中学毕业,偶尔出个把大学生则是一巷人的荣耀,大家的榜样。三皇街流行一句俗语,叫“有文吃文,无文吃力”。街上能吃文的人很少,多半是吃力的,几乎只有做事的,没有什么“管人的”。后来,小一辈中混得稍微好一点的也有,有当兵最后成了团长了,有教书后来成了中学校长了,有当工人后来成了小厂厂长了,有当医生后来成了医院主任了,有搞公安的,有坐办公室的……

小巷僻陋,自然没有什么名人名事可书,略能提及的只有几位。巷头过街楼后有座茶馆,馆主姓杨,大家叫它“杨瘌痢茶馆”。茶馆砖木结构,上下两层,上面住家,下面摆有七八张茶桌,一副老虎灶,兼卖开水。街坊们常到老虎灶打开水,一分钱一瓶。喝茶的都是附近的居民,以年长的爹爹居多,也有年轻人,女的坐茶馆很少。那时城市里茶馆都流行喝花茶。花茶味道浓一些,酽一些,香一些,能增添茶馆气氛,而且档次居中,大众化。

比如老北京人喜欢喝茉莉花,老成都人讲究喝“三花”,三皇街的人喜欢喝香片茶,再高档一点的就有珠兰之类,也是花茶。50年代茶馆生意不错,人出人进,热热闹闹,说生意,谈家常,消磨时光,享受清闲,偶尔还来点评书,楚汉清唱什么的。60年代开始生意就不行了,困难时期,吃饭都难,哪有闲钱闲心喝茶,这家茶馆曾一度改为街道上的食堂,我就在那里吃过一段时间钵饭(用那种土钵子蒸的饭,定量的)。食堂停办后,茶馆未能恢复,老虎灶也彻底熄火了。

街上有一位从小就爱唱戏、爱表演的男生,嗓音外形条件都不错,姓张。后来在武汉汉剧院当演员,听说还演过李玉和,也小有名气。还有一位在“新香港理发厅”工作,听说给陈伯华吹过头,不知是否属实。他有张穿西服、打领带的照片,很帅气,他儿子曾偷偷地在我面前炫耀过。那时,西装皮鞋在小巷可是体面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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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剧大师陈伯华

老汉口的市井文化,是周边的乡土文化、本地的码头文化、传统的商埠文化和外来的殖民文化的融合,文明和愚昧相伴,高雅和粗俗掺杂,美好和丑陋并存,在汉口不同的区域环境中,有较大的区别。三皇街则显得江湖味、乡土味、世俗味、市民味更浓烈一些。

三皇街的女人们嗓门大,男人们声音粗,男的女的说话都爱“带渣滓”,都喜欢“充老子”,最有代表性的是“三养的”(婊子养的、幺姑养的、鸨妈养的)。婊子养的不用解释,幺姑指的是未出嫁的小姑娘,至于“鸨妈养的”,外地人听不懂,学不会(我曾经听过几个外地人学这句话,怎么学也不够味),就是武汉人多半也只晓得说,同样弄不懂它的意思。“鸨妈”指的是妓院的老板娘。鸨妈本来是“管理干部”,却下海养了孩子,太丑了。这“三养的”都是骂人出身不好,在外地人看来粗俗不堪,其实它和北京人骂他妈的,江浙人骂娘希匹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说它是带渣滓自有道理,因为它在多数情况下并不是真正的骂人,可以说只是一种语缀,前缀、中缀、后缀而已,有时不带渣滓反而显得不够亲热,显得有点生疏,甚至虚伪了。哪个男的如果说话文绉绉的,不带渣滓,街上的人反而会说他屁里屁气,像个姨娘。

楚人说话多带感叹语,一惊一乍的,《史记》里面就曾有过生动的描写。三皇街的人说话,或许还有这个遗风。话语中多半带有“耶呃,约哦,你吓(he)我,是的撒”等语气词,它们的穿插使得一句话有高有低、有停有顿、有腔有韵。几句汉骂,几声牢骚,几阵咋呼,驱散了烦恼,宣泄了不满,有时还能赶走夏日的燥热。当然,这里的姑娘们如果说话不带渣滓,嗓门小一点、声音柔一点,再咬个腔,拿个调,那就会像汉戏一样好听。我们偶尔在小巷里还可能有这种耳福。

日常生活不完全是粗俗,在三皇街平时见得最多的还是谦让客气、亲切和宜,也常有温柔和情谊在小巷洋溢、弥漫。比如说人们开口说话就“您家”长、“您家”短,早上见面必有问候;一时不见,则问长问短;借东西还的时候一定要说“劳慰您家”;自己吃饭旁边有人的时候,一定要说“有偏您家”;做客时一定要感谢主人,说“您家费力”。还讲究行要让路,坐要让席。请客吃饭,一张桌子,谁上谁下,总要扯来让去。三皇街还保存着一种乡村似的亲情,一街人相互之间很少叫名字,姓张的就是张爹爹,姓王的就是王叔叔,还有三姨妈、二姑妈、张太婆、李家家,就像一家人,十分亲热。一家有喜,隔壁左右都沾光。就是平时哪家煨罐汤,弄点好吃的,也要请对门对户的尝一尝。偶尔遇上一个外来的、问路的,一定会十分热情,指指点点,就是把自己的事放下来也要帮人帮到底。人们陶醉在原始的质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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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的炉火上煨着汤

助人为乐,急人所难,在三皇街几乎就是家常便饭。一家有事,全巷子的人都帮忙;谁个受人欺负,不用号召,就会有许多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江湖上的义气、豪气此时就会油然而生,小巷也仿佛是条“正义巷”、“英雄巷”。当然,明哲保身的人也有,从不跟他人“来哉”(来往)的、从不管闲事的人也有。总体说来,这些人在三皇街没有什么市场,也没有什么影响。多数人性格豪爽、直来直去、风风火火,办事干脆“刷拉”(利落);心窟眼多,喜欢算计的人则是少数。所以,人们也不必时时提防他人,也不愁遇事无人帮忙,活得轻松、自在。

三皇街有些人也喜欢“赌狠、带意思、玩味”,喜欢看热闹、传小话、沾点小便宜、挑点小事端,也经常为点小事扯皮拉筋,相互争斗,甚至大打出手。这时候,总会有人出面代和(调解),化解矛盾。几十年的老街坊,几代人的老感情,彼此知根知底,哪个人有几斤几两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三皇街的人似乎有个共识,那就是:有板眼(本事)的人不会住在三皇街,在三皇街赌不起好大的狠,要赌狠就到外面去赌。这样一来,街坊们即使有点矛盾冲突,能带的就带过去,能圆的就打个圆场,最后大家求得你好我好,相安无事了。喜欢“打狗子架”,一闹“紧”闹、死不“下地”(结束)的人也有,不多。

汉口把成年人都叫做“将”,男的叫男将,女的叫女将。三皇街的男将们大多喜欢抽烟、喝酒、品茶,还打点小牌,但基本上还是蛮顾家的,肯做家务事,而且还会做家务事,这几乎成了三皇街的街风。一到星期天,天放晴了,就会看到一些男将们一大盆一大盆地洗衣服、浆被褥,女将们则在旁边帮忙。如果不帮忙,只“叨嚼”,往往会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三皇街的男将们大多数都“舍得吃”,也会做饭,都有几样拿手好菜,平时的饭女的做得多一点,一旦来了客人或逢年过节,还是男将来掌勺做菜。有些男将一末带十杂,烧火做饭带引伢,比女的都还过细些。特别是在年轻一排的男将们中,真正的甩手掌柜极少极少。三皇街的女人们说:“男做女工,到老不中,这里的男将们已经不中,所以只好做女工。”在这里,男将们狠,女将们也不“瘫枪”(示弱),男女基本上是平等的。

三皇街的老人们,各有各的宗教信仰。基督教是“洋教”,一般来说其信徒文化层次、社会地位要高一点。令人奇怪的是,三皇街也有几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口里经常念道:耶稣爱我,我爱耶稣。我小时候就曾经几次跟他们到黄石路的荣光堂去过。有信道教的,“文化大革命”前还有请人念经、赶鬼、做法事的,有人逢年过节就到长春观去拜神。有家回民,自然是信伊斯兰教,平时跟我们也差不多,只是每次杀鸡,要跑到广益桥清真寺去,请阿訇念经后再宰杀。

最多的还是信佛教,好多人开口就“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街上有位女斋公是个居士,吃了一辈子的斋,念了一辈子佛。她心地善良,终身未嫁,到老还是姑娘,按老规矩,不能叫她太(奶奶),只能叫她斋公爹爹。三皇街附近有块佛门善地,我们都叫它小佛教会(我至今还不知道武汉何处叫大佛教会)。小佛教会一边是一座尼姑庵,叫栖隐寺,据称有1400多年历史(我后来才听说),另一边是居士林。所谓居士林,就是居士的道场,信佛而没有出家的人念经念佛的地方。它的前身实际上是汉口佛教正信会,是很有名的。三皇街信佛的人,平素日就去小佛教会,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过桥去汉阳的归元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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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观道藏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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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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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街风情

我小时候就经常去小佛教会,还拜过佛,烧过香。记得“文化大革命”扫四旧,破除封建迷信,尼庵的住持也成了革命对象。批斗她时,老尼因长时间站立,昏了过去。醒来后,有人怒斥其装死。老尼却淡然言道:死,还不到时间,再过三天,才是我的往生之日。佛门把去世称为往生。当时,谁也不相信,谁也没在意这句话。三天过后,老尼无疾而终,人们这才大惊失色,纷纷言传。那些批斗过她的人个个心里只打鼓,口里虽言道“这是碰巧”,心里却直念阿弥陀佛。

不管信什么,三皇街的人还有个共同的信仰,那就是敬祖先、祭祖人,都相信自己的先人有灵,能保佑家人,能够赐送幸福,能够施降平安。过去,家家户户的堂屋里都摆有一张条案,高有一米五左右,我们把它叫做“香敬”,其实就是一种供台。条案的两边可以放些杂物,如瓶子、杯子、牙膏、牙刷等,中间却不能乱摆乱放。“文化大革命”以前,中间一般都供有祖宗牌、香炉碗,或者是贴张“天地国亲师”的红纸,还有供祀寿星财神、观音菩萨、弥勒罗汉的。后来扫四旧,把这些统统扫掉了,人们就在条案中间摆忠字台,放红宝书,摆放毛主席的像。

三皇街老街坊们,七月十五都要烧纸祭祖,就像楚剧《百日缘》中董永唱的那样:七月十五是中元,家家户户祭祖先。七月半,鬼门开,又叫鬼节。据说这一天,鬼们可以自由活动。烧纸钱又称叫钱纸,先在地上用灰画三个大圈,据说在圈内烧纸,钱不会让孤魂野鬼抢去。一边烧要一边叫,能够说得清楚的祖先要一个一个地叫来拿钱。还有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要祭祖、要叫饭,祈求先人保佑,要把先人请回团圆,请他们和后人们一起享用盛宴。

我记忆中的三皇街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三皇街。七八十年代开始,就不断有老居民在单位上分了房子,搬离了三皇街。搬离后还经常有老人们回来玩,他们口里直念叨:在外什么都好,就是隔壁左右难得见个面,更难得说句话,一点“捞摸”(很寂寞,不知做什么),还是想念三皇街的老街坊们。

改革开放后,有人外出做生意了,有人租房子搬进来了,街上有的房子成了汉正街商户的仓库,有的成了汉正街的加工厂,专门加工水货衣服。新搬来租住的多半是乡下人,新的移民改变着这里的居民成分,新的、老的杂处在一起。于是,这里又开始演绎新的民俗、新的风情。

鼓皮房

三皇街地处汉口中心位置,是寸土寸金的闹市,又是较为典型的平民居住区。因此,三皇街的民居档次较低,虽然也有带天井的砖石楼房和砖木混建房,但最多的、最具代表性的房子是老鼓皮房。这种老鼓皮房看似简陋,实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形式上它是一种全木结构的楼阁建筑,而全木建筑则是中国古典建筑的特色和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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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皮房

鼓皮房无法同那些飞檐斗拱、豪华精致的建筑相比,它的材料来源容易一些,造价低廉一些,做起来快捷一些。但即便如此,能弄到这么一块地皮,做这么一栋房子,也会花去它的主人大半辈子的积蓄。

鼓皮房的柱、梁、檩条、楼梯、楼板甚至凉台和望窗都是木质的,四周的房墙也是用一些极薄的木板钉制而成。这种壁板又薄又匀又平又轻,像大鼓的皮一样,因而得名鼓皮。用手一敲,薄板也会像鼓皮一样嘭嘭作响。房顶上盖的是青灰色老布瓦,中间夹有几块明瓦(玻璃瓦)以供采光之用。各家各户的挑梁都会突出个一二尺,这样楼上总比楼下的面积要大一些,只占空间不占地皮。

鼓皮房一般为两层,楼下是堂屋、厨房,楼上是卧室。有些住房特别紧张的家庭,会在楼下做个隔间,摆上一张床。房子外面一律涂有土红色的油漆,涂漆不仅仅是为了美观,也能较好地防止虫子蛀咬。虽经岁月侵蚀,鼓皮房有些斑驳,但晃眼看去,一色的暗红,在阳光的映衬下,并不显得沧桑。

三皇街的鼓皮房,窗子是纯木的,有开启式、镶插式;门、栓也是木质的,门多为衫木,衫树木门平直不易变形,又不重,且经久耐用,一扇门可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鼓皮房集中的街巷,多杂乱无章,不整不齐。房子靠房子,两家共一堵鼓皮,这几家出来一点,那几家缩进去一些,多数又不在一条线上。有大门对大门的,有大门对后门的,也有大门对侧门的,正的、弯的、斜的都有,于是就形成了弯弯扭扭的窄巷,最宽处不过二三米,最窄的弄子只能过一个人。这都说明了当年建房无规无矩,无章无法,有极大的随意性。一块荒地,野草丛生,有大大小小的“水凼子”,人们一块一块地占、一点一点地填,就形成了今天的格局。古三皇,老人们也叫它苦三皇。在这里居住大不易,事事为难。

鼓皮房没有自来水设施,用水难。

老汉口的自来水历史很早,三皇街离水塔不远,可三皇街的人享受自来水的便利却是很晚的事。解放前,用井水受限制,凼子里的水脏,吃水要到小河(汉水)里挑。过去汉水很清亮,一般时候就直接饮用,碰上下雨天,河水浑了,就会用明矾在水缸里搅一搅、镇一镇。街上也有专门挑水卖的。听老人们说,过去大夹街、长堤街、福建街都是青石板路,挑水的人多,街上终日是湿淋淋、油光光的。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旧时三镇都有挑水工

上世纪50年代,小巷通了自来水,有了自来水供应站,我们把它叫水管子,家家户户用水就直接到水管子去挑。三皇街的水管子设在一座老土地庙里面。土地庙大概只有四五个平米,一张床,一个板凳,一个炉子,一位老婆婆负责放水,吃住都在里面。一分钱可以挑五小桶水,一大桶等于两小桶,挑一大担水,还要“找”一个竹牌,一个竹牌等于一小桶水。我们把这种竹牌叫做欢喜,凑足了四个欢喜又可以挑一大担水。“欢喜”一词源自码头,码头工人把劳动计数用的竹牌叫做欢喜,竹牌就是钱,看见它自然就心生欢喜。

管放水的婆婆靠赚取水的差价为生,有时难免“奸”(小气)一点,分量不足,各家各户的水桶又不统一,有木桶,冰铁桶,后来还有各式各样的塑料桶,大小不一,放多放少,经常发生纠纷。最后还是居民委员会出面,在各家的水桶上,用白油漆打上记号,有了权威尺度,这才化解了矛盾。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前后,三皇街的住户们才陆续把自来水装进了家里,才结束了挑水吃的历史。

鼓皮房没有卫生设施,入厕难。

解放前,这里连公共厕所都没有,各家都备有木制的围桶(马桶),有的家里还有装围桶的柜子,名曰金柜,不用时可以坐人。过去汉水上有座码头叫粪码头,就是专门收装转运粪便的。人们倒围桶要到粪码头去倒,所以这一带把倒围桶也叫下河。常有附近郊区的农民进城积肥,挑着粪桶在小街小巷里大声喊叫“下河了,下河了,再不来就走了咧!”这样的情景在过去中国的老城区并不少见。比如上海的一些老弄堂里,一大清早,就会有一长溜的马桶阵赫然摆在人们的面前。解放后,这里修了公共厕所,人们倒围桶就不必“下河了”,只是每天早上起来排队上厕所,又成了三皇街的新街景。

我们把公共厕所叫做洋茅室,其实它一点都不洋,最初里面铺的是木板,走在上面一晃一晃的,晚上连灯都没有。小时候,还有一首俚谣是这样唱的:“半夜三更,茅室无灯;走进茅室,掉进粪坑;无人救我,英勇牺牲;为了纪念我,茅室里安灯。”后来厕所改为砖石蹲坑,也装上了电灯,只是仍然没有冲水设备,粪便要靠人工掏。老北京过去也有许多这样的厕所,著名的时传祥就是因掏粪工作出色而成为全国劳动模范的。

鼓皮房冬冷夏热,冷起来冷得难受,热起来热得难熬。

房子的密封性很差,热胀冷缩,一到冬天,就会有一道一道的细缝。小时候的武汉,天气好像格外地冷一些。江面上时常呼啸着凄厉的、令人心悸的北风。住在鼓皮房里,外面仿佛有千百个风婆子争着挤着要进来,一旦进来了,就像刮痧一样用刀子刮你的脸。入冬前,各家要把四处的裂缝粘贴起来,到过年时,再用白纸把家里重新糊褙一遍,又挡风,又亮堂,家里也就有了新年的气象。白天,人们靠煤球炉子取暖,年老体弱的就终日提个烘笼放在怀中。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凉。一到夜晚,人们就早早地偎进了被窝,有的家里用铜暖锅,有的就用医用吊瓶灌上开水来焐脚,增加热量。

相比而言,夏天就更难过了。如果说武汉是座火炉,那么三皇街就是这座硕大的火炉上的一个小蒸笼。这里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说是有个三皇街的人死后在阎王爷的油锅里面玩耍嬉闹,阎王爷大惊,后来一了解,才晓得三皇街的夏天比油锅还要热。人们笑道:三皇街的人死后在阎王殿里,什么刑罚都可能受,就是不会再下油锅了。

在太阳的炙烤下,老鼓皮发热发烫,似乎随时都会燃烧起来,各家的煤炉又在添温加热,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热浪滚滚,难找一块清凉的地方。密不透风的小巷,持续不断的高温,经常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汗水不停地流着,渗出的黏液、盐渍粘着皮肤,“醡”(zhǎ,极不舒服)得人十分难受。偶尔吹来一阵凉风,人们马上叹道:这可真比喝汤还要舒服。

那时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解凉降温完全靠扇子。年纪大的人和小伢们用的是鹅毛扇,这种扇子很柔和,不伤人;小姑娘喜欢用团扇,撒点香水,香风袭人;男伢们喜欢用撒扇(折扇),时开时合,逍遥自在;最常见的是那种大蒲扇,风大劲足,价廉物美。我们小时候,总喜欢在大蒲扇上用毛笔写字,然后经烟子熏一熏,再擦去墨迹,扇子上的字就会像印上去一般,煞是好看。街上有位老师,在自己的折扇上题有“清风一把扇”五个大字,颇有意境,我至今都还记得。一把扇子就是一个土空调,借什么都可以,唯有扇子不借人。孩子们挂在口上的俚谣也唱扇子: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虽然是朋友,你热我也热。有钱买一把,一天扇到黑,无钱看人扇,热得一身汗……

夏天里,男将们可以打赤巴(光着膀子),可以将条湿袱子(毛巾)搭在肩上,时不时地擦擦汗,扇扇风。有人还能将湿袱子抖着、抛着玩,虽不如东北二人转的帕子功复杂好看,但也能甩出几种花样来。女人们少了这份自由和潇洒,没有办法,再热她们也要注意形象。

70年代末,我第一次到重庆,正好是夏天,重庆的姑娘们都穿着花短裤满大街地跑,令人讶然。此景在武汉是看不到的,武汉的姑娘们穿花短裤最多在家门口站一站,上街则一定会笼(穿)上长裤,或者套上裙子的。

三皇街的人口增长速度太快了,一家少则三四个、多则七八个孩子,夏天乘凉,满巷子都是呼啦呼啦的人。每当我看见电视里面成群的企鹅、成群的火烈鸟时,就会想起昔日三皇街的乘凉大军。好在这里只生臭虫,没有蚊子。臭虫好办,太阳晒一晒,开水烫一烫,实在不行就直接撒点六六粉,保证根除。要是有蚊子,那就太犯嫌(讨厌)了。白天上班太辛苦,晚上无论怎样也要图个凉快、求个安稳觉,无蚊子捣乱,就为乘凉、露宿提供了方便。露宿是无可奈何的,但也是这里最好的消夏方式。

太阳还没有下山,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起来,在门口扫扫地,洒洒水,然后搭起铺板,放好竹床。摆放的位置是有默契的,如果哪家稍微摆过去一点,另一家就极有可能放不下,所以大家约定俗成,互不侵犯,和谐相处。满街都是竹床都是人,竹床靠竹床,太挤了,有时候出去办点事,就只能“卡(形容在很窄的地方行走)进卡出”。最恼火的是骑自行车的人,白天骑车出去,人骑车;晚上只能扛着自行车回来,车骑人。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曾经家家必备的大蒲扇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武汉人时兴在家门口的竹床上吃晚餐,喝小酒

多数人家的晚饭是在外面吃的,竹床就是餐桌,一家人一围,其乐融融。有段时间时兴喝鲜啤酒,一毛钱一大杯,有人就早早地提着炊子壶(铝壶)到老万成去买了回来,用水“镇”着,等到晚餐享用。这种水镇啤酒倒也清凉解暑。而那些老“酒麻木”们则只喝白酒,即使没有什么下酒菜,天气再热,哪怕是劣质的苕干酒,每天也要窘(jiōng,嘟起嘴巴喝)几窘。小巷里生活不用遮掩,哪家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一目了然。

整街的人整夜睡在外面,照说相互之间的干扰是蛮大的,外面的人可能不相信,三皇街的人很少因乘凉产生磨擦和纠纷。天黑了,路灯亮了,讲故事的、谈家常的、传新闻的、说时事的、逗散方(开玩笑)的、发牢骚的、听收音机的、哄小伢的、拉胡琴的、吹牛的、哼戏的、打牌的、下棋的,各得其所,也各得其乐。

三皇街的竹床阵也曾上演过惊心的一幕。1967年夏天,六渡桥一带武斗频频。有天,一个人被逼进了小巷,神色慌张地躲在一张竹床下面。不一会就来了两个人,一个拿矛子,一个拿刀子,脸露凶相。街坊们惊呆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卖那个躲在竹床底下的人。人们的善良救了他,那人千谢万谢。竹床的主人说:少嘀哆(啰嗦),快点走,我们这些鼓皮房子是沾不得一点火星的。你莫害我们就行了。

武汉人笑东北大炕,一家人睡在一张炕上;东北人则笑武汉人,一街的人,甚至半城的人都睡在一起,这张炕不知有多大。有人想当然,以为似这样男女杂陈,必定有伤风化。其实,人们除了图个凉快以外,并无其他什么想法。这个底线就是它最起码的保障,也是它存在的社会基础。

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曾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理想社会。道不拾遗不敢说,夜不闭户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三皇街是实现过了的。人们摆竹床睡在门口,为了通风透气,从来是不关门的,一觉睡到大天光。鼓皮房不像现在的砖混结构那样扎实,它不经“戳”,随便就可以掏个大洞。在这样的状况下,家家户户不关门而敢放心大胆地睡觉,我们只能慨叹当年的社会风气和社会治安实在是不一般。

在我的印象中,街上发生过一次盗窃,还是发生在60年代的生活困难时期。街上有个伯伯喜欢钓鱼,那天骑着自行车跑到武昌豹子澥去了,路太远,回来晚了。家里人搅了一大锅白菜羹,还放了点虾皮,热在锅里,拿个靠把椅(靠背椅)把大门虚掩着,然后上楼睡觉了。那个伯伯回来,见锅里空空的,正在责怪家里人怎么连饭都不留,这才发现来了小偷,慌忙查看,结果除了那锅白菜羹不见了以外,其他什么都在。难能可贵的是,小偷吃完以后,还把锅碗洗得干干净净的,弄得那家人又好气,又好笑。

1965年,街上有位在厂里搞宣传的老兄,写了一篇报道《苦三皇变成了“幸福村”》,发表在《武汉晚报》上。文章写了三皇街新旧社会两重天,解放前是何等痛苦,解放后又是怎样幸福。这篇报道轰动了整条街,看见自己祖居的小街能够上报纸,人们很是兴奋,一街人争相传看,街道组还专门组织居民们学习。人们读着、议着,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三皇街的人不能左右气候,也不能左右环境,但是他们可以左右自己的心情,大多数人对于这样的生活状况,并无过多的怨言。相反,在他们日常的言谈中,经常表露出来的却是满足、幸福,甚至还有点自豪感。

景由心生,所谓幸福,其实就是一种感觉。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三皇街的很多人还没有坐过小汽车,但他们并不羡慕那些能够坐小汽车的人;三皇街的人多少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何等精彩,但他们从不因自己的不精彩而垂头丧气,而影响心情。

幸福与否,参照物很重要。人比人,气死人。这要看和谁比,怎么比。三皇街的人会比,总是拿自己和农村的亲戚比。三皇街的人老家多半在武汉周边农村,家家都有些乡里亲戚,没有近亲也有远亲。农村年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前,吃大锅饭,农村的日子很苦,街上经常有乡里亲戚来汉口玩。多数三皇街的人并不嫌弃自己的乡里亲戚(至少在表面上),还以好吃、好喝、好玩来款待他们。看长江大桥、逛民众乐园、吃回蔡林记(热干面)、尝点老通城(豆皮)。临走,还送几盒青山的麻烘糕或者一筒汪玉霞的喜饼,弄得乡里人感激不尽,回去以后在老家要传扬好长时间,鼓皮房里人也觉得活得十分光彩。

有段时间,汉口解放电影院经常放映一部立体宽银幕电影《魔术师的奇遇》,进去以后,戴副特制眼镜,眼前就会出现神奇无比的立体影像,简直好看极了。只是票价太贵,五毛钱一张。有个街坊自己舍不得看,而请乡里亲戚看,乡里亲戚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感慨这汉口人也太幸福了,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不用农忙双抢,不用天天出工出苕力,吃得好,玩得好,简直生活在天堂。此话一传开,三皇街人的幸福指数蹭蹭地往上升。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60年代三皇街的名牌号码

“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说是三皇街街名太封建,要改。上头征求意见,居民们讨论说,那就改为幸福村吧。报上去后,没有批,说是武汉市已经有个地方叫幸福村了,街坊们为此遗憾了好久。上头把满春路改名红星路,三皇街改为创造街。后来,满春路恢复了街名,三皇街的街名却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文化大革命”破私立公,要消灭私有制。鼓皮房的房产都是私人的,街里的人们都愿把房产证交给公家,自觉自愿地放弃私有财产。那时很单纯,只想把房子交公,然后由公家出钱修缮房子,享受公房待遇。过了一段时间,给退了回来,公家不收。为此,三皇街的人们心里失落了好久。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生活逐渐好了起来,手头一活泛(指可支配的钱多了一些),人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善居住条件。有人把鼓皮房的下层改为砖石结构,有人干脆拆了重建,因为地方狭窄,巷子里就竖起了一座一座的小炮楼,有的贴瓷砖,有的刷涂料,原来的鼓皮房都是清一色的土红,现在拐(坏)了,一条小巷变得五颜六色,怪里怪气了。人们安自来水,修浴室,买冰箱,装空调,做防盗门……在享受现代文明带来便利的同时,也抛弃了鼓皮房原有的、令人回味的东西。

2006年,旧城区改造的步伐终于迈向了这里,开发商要将这一带推倒重来,要改天换地,要在一张白纸上绘出最新最美的图画。三皇街名字没有了、鼓皮房没有了,它的一切的一切都远去了,消失了……

陋巷之声

声音是城市的灵魂。

小巷最早的声音是各家各户的,此起彼伏的闹钟声。这是为那些上早班、跑远路的人闹的,第一个音符奏响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三皇街的人上班多半很远,有武重的、武钢的、武锅的、汉轧的、国棉的、省汽修的等,都是好单位呀,就是远了点。

当年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家有私房的,不论大小好坏,单位一般不会分配公房,这就使得三皇街好多人失去了分房资格。即便是个别人在单位混的很“圆泛”(很好),分到了房子,有的还是舍不得六渡桥这块风水宝地,情愿每天起早床。

有个嫂子在武钢上班,每天先搭9路公汽从铜人像到王家巷,再从王家巷坐轮渡到徐家棚,然后从徐家棚坐厂里专门接送上下班的火车到武钢。上个班,除了飞机以外,汽车、轮船、火车,能坐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有年下大雪,江上封航,路上打滑,江汉桥、长江大桥堵得一塌糊涂,只得辗转换车,早上5点起床,到厂里已是中午12点了。车间主任心蛮善,说今天特殊情况,您家回去算了。她在食堂扒了几口饭后,急忙忙地往回赶,到家正好晚上6点。街上的人叹道:这幸亏是住在市中心,要再住远一点,一天时间怕还赶不回来。

闹钟声后,街上会有短暂的宁静。天麻麻亮了,主妇们开门了,忙起来了,婆婆们开始倒嚼(反复唠叨)了,爹爹们开始咳嗽了。此时最重要的事是准备过早(早餐)的。三皇街的人早上见人打招呼从来不说您早,您好,见到您很高兴,见面就直接问道您家过了早冇?除了上厕所,过早是每天早上的第一紧要。

武汉的早点很丰富,花色品种众多。过去卖早点的没有塑料袋子,而是备有一些尺把长的竹签子,让人们用竹签子带早点回去(还是蛮绿色的)。面窝、油饼本身有洞,一穿就行了,一根签子穿它五六个没有问题;油条、烧饼、粑粑、油香、欢喜坨、酥饺等没有洞,也用竹签子穿,穿起来也一样好带。早晨,经常看见一些人一手端个小鼓子(钢精锅),一手拿根竹签子,带着豆浆、米酒、油条、面窝,一晃一晃地往家赶。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晒满衣服的小巷

也有不买现成的,自己在家里做。家做早点就简单一些,下面条、夹疙瘩、塌粑粑、煮烫饭、炒现饭等等。炒饭叫炒油盐饭,听名字就知道赶不上扬州炒饭那么讲究,有油有盐就行了,但比起上海泡饭还是复杂一点,如果来个鸡蛋、加点香葱,那就是一种格外享受了。我小时候,喜欢吃腌菜炒饭。腌菜炒饭,有盐在先,搁点油就行了。

接着就是各家各户大声催孩子们起床上学的声音,只见一个个学生伢一边过早,一边夹着书包朝着学校奔去。

到了买菜的时间,满春菜场、长胜菜场都不远。人们买菜回来,议论菜价,比较品种,交换早间新闻。再就是各家各户生炉子、洗衣服,楼上的怕烟子,楼下的怕水,邻里之间最容易闹矛盾的就是烟子和水。不过,因此而吵架的并不多,多半是提醒的声音。“是哪个屋里的炉子啊,秋(熏)死人似的,还不快点提远些!”“哪个屋里的被单又不杦(jiǚ拧)干,滴得到处是水!”“伙计们,倒水注点意撒,楼底下站的是个人,不是棵树”……街上常常会爆出类似的吼叫声。

街巷狭窄,晾晒衣物尤其不便,家家备有竹篙子、叉棍等用具,天气只要稍微好一点,整条街都是花花绿绿的,像是在办展览,人们总是有晒不完的东西。大件的被窝卧单和上农可以当街而晒,裤子内衣只能顺街而晾,最忌讳的是女人的裤子横街而展,让男人们从底下钻出钻进,被视为背时、晦气,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如果有人不懂事,这样做了,马上就会响起“通人”(大声地骂)的声音,轻则骂不讲道德,没有知识,重则连祖宗八代一起“通”。

午饭一般简单,晚饭相对丰盛,因为上班的人大多已经回来了,赚钱的人是需要加强营养的。午饭与晚饭之间的时间是街上人的空闲,人们在这段时间里谈一谈、玩一玩、乐一乐。

三皇街的人有个习惯,除了下雨、下雪、刮大风等恶劣天气以外,都喜欢坐在家门口,在门口坐,在门口玩,吃饭、聊天、看书、打毛衣、做家务,甚至学生伢们做作业都喜欢在家门口。平日里晃眼一看,街上仿佛随时随地都有人在门口值班,有个把陌生人从街上过,就像检阅一样,一巷子的人都张大眼睛望到底。街上的户籍(片儿警)偶尔查个把案子,不担心找不到线索,老街坊们中有不少的人是包打听,问一句,答十句。

小小陋巷,近百户人家挤在一起,邻里之间,好起来就像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闹起来又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矛盾,那冲突,街上总是纠纷不断,三不之(比经常短一点,比偶尔又长一点)还会吵起来,闹起来。

在三皇街住久了,你会觉得吵架也是一门艺术。

论嘴上功夫,男将不如女将,街上最会吵架的是一个外号叫“非洲人”的女人。这个外号不是说她长得黑,是说她没有户口,是个黑人。“非洲人”从小长在农村,20岁那年下汉口走了一趟亲戚,回去以后就不想种田了,立志要嫁武汉人,后来就嫁给了我们街上的“面窝脑壳(一街坊的绰号)”。

“面窝脑壳”脑壳有点霸(后脑勺突出),开顶早,中间一块白,四周一圈黑,从后面看,很像武汉人过早吃的那个面窝,因而得名。“面窝脑壳”是个老实砣子,武汉市小伢们上户口随母亲,他的儿子姑娘又成了小黑人,月月买高价粮吃不说,精神上还受压抑,总觉得低人一等。靠非洲人的嘴巴狠,会嚼(说),一家人这才在街上不至于活得太窝囊。

街上人吵架有文吵、武吵、恶吵、独吵之分。文吵就是只吵不骂,可以讽刺、挖苦、贬斥、攻击,可以说些二五点子的话(怪里怪气的话),无常大爷的话(无常是鬼,也就是武汉人常说的款鬼话),可以瞎说。武吵就是连吵带骂,恶吵就是连骂带打,独吵就是独吵独骂,也就是骂大街。

有天,一个常年有病的女人突然在街上发起泡(赌起狠)来了,人们这才知道不晓得是哪个长嘴婆造她的谣,说她在外面偷人。骂了半天,不见长嘴婆露面,她就一手拿砧板,一手拿菜刀,骂一句,剁一下,那动作神情、身段语气,和汪玲陔的《王婆骂鸡》如出一辙,唱的是同一出戏,像是一个师傅教的。街坊们诧异道:看她平时像个发瘟的鸡子,没想到赌起狠了这么恶(凶)。

“非洲人”很勤快,勤扒苦做,孝敬公婆,又热心快肠,除了爱吵架以外,并无其他不良。她吵架文吵多,武吵少。平时一口孝感话,说起来柔坨了的(很柔软);吵起架来,却硬得很,一个字就是一颗子弹,又尖又亮,弹无虚发。有人骂她“见你妈的个鬼哟”。她不对骂,只是说:你的妈在旁边听到了。对方强调:我骂的是你的妈。她回答:就了撒,哪个的妈听到了,你骂的就是哪个的妈!可怜对方半天都没有转过弯来。其功底之深厚可见一斑。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湖北郧西《王婆骂鸡》剧照

有人要被领导扣工资,请她去扯皮帮腔,她喧宾夺主,三下五去二,说得那位领导无话可答。结果该扣的不扣了,要罚的不罚了,只是说了句下不为例。她得意凯旋,满面春风。趁其高兴,我曾向她讨教吵架制胜之法宝。她训斥道:细伢秧子(小孩子),么事不好学,学吵架。禁不住再三恳请,加上心情舒畅,她就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

吵架,最重要的是,始终要把火往对方身上烧,不管对方怎么骂你,怎么说你,千万不要为自己辩解。因为你辩解得再好,最多只能证明自己清白,无损对方一根毫毛,搞不好越辩越黑。只有把矛头不断地指向对方,让对方去辩解,让对方自乱阵脚,让对方心慌、难受、不舒服,让对方急不择言,这样你才会有机可趁,才会掌握主动,才会站上风,才会由弱转强,才会稳坐钓鱼船(根据大意整理,未经当事人审阅)。

我不是一个吵架的人,也不喜欢别人吵架,但至今想起这段话,仍然觉得精妙。这里面既有战略上的考量,又具有心理学上的意义,还有哲学思想,还有辩证法,还与一位伟人的军事思想“消灭敌人就是最好的保存自己”暗合,还有点“亮剑”精神。村女街妇有此悟性,实属难得,只可惜她说的是吵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愁和怨。男人有怨,喝闷酒,抽闷烟,把怨往下压,往内挤,时间一长,容易形成内伤,容易生病。女人其实活得更累,但她们有怨苦,往外排,向上送,想办法让它变成怨气放出来,不伤身体不得病,因而女人一般都比男人活得长。说到这里,你就会理解为什么三皇街有些女人要怨天怨地,说东道西了,因为她们找不到其他更好形式来宣泄心中的怨苦。

现代汉语有敬称、尊称、谦称、爱称、贬称、昵称等,我再创新一个叫做“怨称”。三皇街的一些女人们经常从称呼自己的孩子中,发泄一些怨气,于是就有了怨称。它只是一种称呼,如果从字面上认真研究的话,问题可能就很大了。

有称自己的孩子为“筑(zhóu)匣子的”。匣子,过去指一种又薄又小的棺材,是穷人用的,尺寸不够,就把人卯起来往里面“筑(塞)”。这样咒自己的孩子,岂不残忍?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抽筋的”,要是真的抽起筋来,那还不把人急死。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杂种的”,细细一想,这不是自己骂自己?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短阳寿的”,这就有点恶毒了。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砍脑壳的”(杀头),这就有点恐怖了。

还有的人称自己的孩子为“小讨债鬼的”,前世欠人钱财不还,今世化为子女索要。传统说法,可以理解。现在养个伢,从出生到读书、买房子、结婚至少得个百把万,大人出得心甘情愿,的确像是讨债的。还有称自己的孩子为“小劫数的”,子女们争气还好说,碰上一个吸毒的、赌博的、犯法的、虐待老人的,疯狂追星的(现在伢们追个星,也要闹得家人卖血、卖房子),对于大人来讲,那还真是在劫难逃。

街上有个长子婆婆,儿子媳妇都在湖南岳阳的一家军工厂工作,几个孙姑娘跟她在汉口住。长子婆婆对她的孙姑娘有个独有的称呼是别人所没有的,叫小凤阳婆。凤阳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过去,凤阳人打花鼓卖艺的多,汉剧有出《打花鼓》对他们还是蛮同情的。不知凤阳人何时得罪了长子婆婆,让她有此称呼。

在三皇街虽然经常可以听到这些“怨称”,但它仅仅只是一种称呼而已,只能听听,不可当真,也只限自家人用,外姓旁人不能叫。如果你听到哪个伢的妈喊他小杂种,你也跟着一起喊他小杂种,他的妈一定会跟你拼命的。

天慢慢黑了起来,街上的声音又不一样了。

三皇街有个好传统,坚持了几十年,那就是防火安全义务宣传。每天傍晚,居民委员会的人就带着一帮小学生,拿着小喇叭,从巷子头到巷子尾,反反复复,齐声喊道:“楼上楼下的同志们,注意防火安全。防火防特,人人有责,防火防盗,互相关照。一家失火,四邻遭殃……”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就连“文化大革命”期间都没有怎么间断过。三皇街人口密度大,居住环境差,多是鼓皮房,一点火星可以把整条街烧得精光,属于高火险地区。在这样的条件下,解放50多年,这里没有发生过火灾,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自我保护是最好的保护,那天天不断的喇叭声,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

计划生育抓晚了一点,使得三皇街的伢们特别多,伢们又多是散养的,管得不紧,要求不严。过去读书学业负担轻,竞争不激烈,也不讲什么起跑线,学生伢们玩的时间多。每天晚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嬉闹声、欢笑声。“躲猫、官兵捉强盗、跳八关、老鹰抓小鸡、打麻城……”少说有几十种,这些游戏不花钱,不需要好大的场地,也不用什么玩具,只要有人就可以玩好、玩够、玩疯,玩得晚上做梦,做梦还在玩。

这时候,还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童谣、儿歌,孩子们一边玩,嘴里一边欢快地喊着、唱着。陋巷里面的童谣简单、通俗,大多数的童谣只求押个韵,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有点意思。

“丫头丫,丫黄瓜;黄瓜苦,丫萝卜;萝卜甜,丫头丫头不值钱。”语义虽粗俗,但好学、好记、好念,听一遍就记住了,小伢们还蛮喜欢唱。

“甩,甩,铁李拐;铁,铁,包老爷;包,包,红大虎椒;红,红,赵子龙;赵,赵,罩花轿;花,花,弹棉花……”一句不挨一句,不知道唱的什么,但是有节奏感,清亮而且有力,还让人记住了几个人物。

“红灯,绿灯,爹爹婆婆下农村。”简单而又有时代感。“一个伢的爹,拉包车,拉到巷子口,解小溲,警察看见了,三拳头。”一听,好像是解放以前的;“拉到火车站,丢炸弹,炸死了美国八千八百八十万。”再听,又像是解放以后的。搞不清楚,只晓得唱得蛮好玩的。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游戏《老鹰抓小鸡》

彭翔华:家住汉口古三皇

唱童谣

没有童谣的童年是枯燥的童年,现在武汉的大街小巷很少能够听到童谣了。有些大人耐烦,劳神费力地编一些有意义的、高雅无比的新三字经、新儿歌让伢们唱,无奈伢们觉得不好玩,当成负担,不喜欢唱也不愿意唱。

现在的学生伢们追星、装酷,喜欢唱流行歌曲,10岁不到的小学生,天天把“让我一次爱个够”放在嘴边,也不知道爱情是需要细水长流的。还有唱蝴蝶的:亲爱的,你跟我飞;有唱老鼠的: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有唱番茄的:信了你的邪,红得像番茄……。现在和过去有一点是相同的,伢们觉得么事好玩就唱么事,管它意义不意义。

和孩子们游戏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大人们讲故事的声音。我小时候很喜欢听故事,街上不少人也喜欢讲故事。晚上,昏暗的电灯下,幺子角落里,冬天围着炉子,夏天傍着竹床,一堆一堆的人,有讲有听,有说有笑。街上有位姓姚的,一肚子的故事,也擅表达。每次讲前先言道:我姓姚,名叫摇钱树,然后再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他讲的故事不长,多半成系列,有酒麻木的故事,有贱三爷的故事,有海达八(一位天不怕,地不怕,有点二百五又有点马大哈式的人物)的故事等。讲得最多的是“鬼”故事,深更半夜在黑巷子里面听鬼故事其实是件很刺激、很过瘾的事,极富挑战性,我又爱听又怕听。有次讲到紧张处,有人突然脱掉一只鞋子朝我扔来,我身上直抖,差点吓掉了魂,害得我好几天晚上不敢出门。

“文化大革命”来了,讲故事的人少了,但像梅花党、一双绣花鞋、蓝色的尸体之类的故事还是在街上悄悄地流传,让人觉得特别新奇,格外有味,让人听了还想听。后来广播里面开始播评书,吸引了不少人,先是刘兰芳说《岳飞传》、说《杨家将》,后来的单田方、袁阔成以及本埠的何祚欢等都大受欢迎。那时候,有收音机的人不多,一到点,一些人就齐聚在收音机旁,竖着耳朵听。可惜每天只讲半个小时,一部书,要说几个月。故事声、评书声在街上响了好多年,直到电视声完全取代了它。现在讲故事,只是用来哄娃娃。

孩子们出去玩,不唤不回来。于是,小巷里经常响起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回来吃饭啦……”“回来睡觉啦……”一声唤不回,几声、十几声,扯起喉咙喊。各家的喊声虽有不同,但都悠长、响亮,余音都会在小巷回旋、飘荡。现在想起,这应该是三皇街最温馨的声音。

那时,娱乐活动少,上班时间紧,家务负担重,人们过得很辛苦,一般人家都睡得比较早,所谓夜生活几乎和他们无缘。晚上10点多钟以后,喘息了一天的小巷就慢慢趋于平静了。

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可以清晰地听到江汉关的钟声。江汉关的钟楼大钟按时奏乐,原来演奏的是《威斯敏斯特》曲,歌颂英国女王伊丽莎白,据说与英国议会大楼的大钟是同一音调。“文化大革命”中改奏《东方红》。不管是女皇万岁还是东方红,听起来都有种神圣庄严的感觉,尤其是那最后的报点声,一下一下,下下都颤动人心。

三皇街离汉水、长江都不远,晚间轮船的汽笛声也会声声入耳。有时,轮船的笛声和江汉关的钟声会同时响起。恍惚中,竟然有了“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意境。这是在三皇街能够听到的,最富有诗意的声音。转钟了,过去的事,不说了,也不想了。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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