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生:汉阳集稼嘴散记

刘宝生:汉阳集稼嘴散记

20世纪50年代,与汉口集稼嘴对应的码头叫汉阳集稼嘴码头,码头上的一条街叫集稼嘴河街。集稼嘴一带的办事处、派出所都是以集稼嘴来命的名,如集稼嘴街办事处、集稼嘴派出所。而鲍家巷、弹夹巷等街巷,都聚集在汉水之南。老汉阳的人,不叫集稼嘴为接驾嘴,而是叫歇驾嘴。

什么样的地理形势叫“嘴”?你怎样从地理上去理解“嘴”的含义?只有从地理形势上似“嘴”的河岸、湖岸才叫嘴。汉阳与汉口对应方位相比较,是汉水之北像“嘴”呢?还是汉水之南像“嘴”呢?当然是改造前的汉水之南更像“嘴”啊。汉阳集稼嘴街这一带,有两处叫“嘴”的地名,分别在双街的两头,西头叫集稼嘴,东头叫南岸嘴,两个“嘴”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有人偏偏将接驾之事扯到南岸嘴身上了,给南岸嘴带来了无尚的荣耀。更有甚者,让汉口集稼嘴这个衍生的地名,坐上了正位,充当了“第一夫人”。

刘宝生:汉阳集稼嘴散记

这可不怪别人,谁叫你汉阳集稼嘴不争气的呢?偏要将自己放在那浪头上飘洋玩。这里就一定得谈谈那汉水进江的水势了。汉水从江汉桥那方向一直奔来,到了国棉一厂一号门时,却突然来了一个大转弯,冲向汉口方向,等到了集稼嘴,却又来了一道大转弯,从龙王庙处入江。就是汉水的这两道大转弯,将汉阳集稼嘴推向了风口浪尖,江水一步步地淘空了码头和集稼嘴河街的岸土,使汉阳集稼嘴码头和汉阳集稼嘴河街最终沦为乌有,逐渐从人们的脑子里消失了。后来,集稼嘴派出所和街办事处也先后改名为江河街、晴川街,集稼嘴从人们的意识里终于淡去了。

说到这里,有人会问:《汉口丛谈》和《续汉口丛谈》中都有记载,且黄心庵《汉口志》中也引用了这两本书的一段话,那就是“世宗自安陆入继大统,御跸曾过汉口”。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汉口竹枝词》里也有描写汉阳的咧:“月湖堤上报花开,游女都从汉口来。谱上群芳终日看,息夫人庙伯牙台。”是啊,在人们的眼里,有时“汉口”是一个大概念。汉口、汉阳有多少扯不清的地方,“山之南,水之北”称之为阳,可“汉口”偏不叫什么“汉阳”,要叫“汉口”,而让“汉阴”抢去了“汉阳”的名头。我为什么要说集稼嘴、南岸嘴?因为这里有我童年、少年时期的许多美好的记忆、刻骨铭心的记忆。

刘宝生:汉阳集稼嘴散记

汉阳集稼嘴濒临长江、汉水,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对水十分亲近。这里的居民所干的活计大都与水有关。不是驳业、划业和搬运站的工人,就是生产铁锚、缆绳、滑轮、石膏、桐油的店铺。还有不少顺长江、汉水到这儿定居的外地人,尤其以湖南人居多。

在驳业的人,似乎比划业的人家境好一些,有自己的居房。居房大多是两层楼的,砖房、鼓皮房居多。底层的地面一般则是土质的。湖南人还有一个特点,爱在堂屋里打地炉。炉子的一半埋在地下,堂屋后面是厨房,并有简易的木质楼梯能上楼。

有很多人家,家具不上油漆,只打桐油,光亮光亮的。家具简单,但挺实用。整个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日子过得十分舒坦。在船上生活惯了的人,很会做菜,一盘盘、一碗碗的端出来,都是色、香、味俱全,使你不得不流口水。

在船上或搬运站的工人,大概是为了方便,所穿的裤子,被我们戏称为“吧喳嘿”。这种裤子的裤面是青色的,腰部大约有三寸的宽度,却是用白布做的。裤腰腰围很大,整条裤子,没有一粒扣子。穿的时候,要把多余的腰围顺势折叠过来,收腹扎紧,然后拍拍腰际,裤子算是穿好了。这样一收、一扎、一个亮相,恰好形成了一个“吧—喳—嘿”的完整动作。有一位多年寡居的女子,穿的也是这样的裤子。她在一次晾晒衣服的时候,因晾绳有点高,于是她略微用了点力,踮起脚来往上一举,不曾想吧喳嘿的裤子滑落,正好被路人看见,春光泄露,妇人臊得满面潮红,为这事上吊身亡了。

搬运站在高公后街,但工作的地点一般是在码头上。搬运站的工人个子都不是特别高大,但身体都十分结实。他们一人有一大块蓝布,使用时,便搭在肩上,然后用肩扛起货物。一包货估计在两百斤左右,一手扶着货物,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支一尺多长的竹签。从船上经过一走一闪的跳板,然后踩着江踏,一步一步地走牢实,直至仓库。搬运站旁有一个用水泥做的防空洞,人称“十八洞”。据说在日寇侵犯武汉时,有很多人躲在里面,都被闷死了。晚上,我最害怕经过这里,那黑呼呼的风吹过来,似乎是听到冤魂野鬼阴惨惨的叫声。有胆大的小孩却认为这里是躲猫的好地方。

汉阳集稼嘴一带的人,口边上没有“游泳”这个词,他们称“游泳”为“玩水”。在水中玩一玩,将自己投入到大江大河的怀抱;在水中泡一泡,与水零距离的亲近。而作父母的,一般不提倡儿女到江河里去玩水的。小伙伴们常常是偷偷相邀,一起到汉水或长江里去玩水。每到盛夏,汉水和长江里就布满了玩水的人,整个江面就像浮着无数饺子。玩狗扒式的伢双手双脚打得水花四溅,使人避之不及。自由泳者手臂大幅度的动作给人以力量感,而蛙泳者头一凫一沉给人以节奏感,仰泳者则给人以轻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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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码头工人在运货

我的一位街坊,就是以水为媒找的爱人。女方每每跟着一群孩子去看他游泳,喜欢上了他晒得黝黑的皮肤,喜欢上了他在水里的一招一式,便也走下水去,让这位街坊教她玩水。就这样一来二去,俩人便相爱了、成家了。

大风大浪也确实给人以锻炼。我的一位同学,是在江河里泡大的。1967年“八一”渡江时,是他举着武汉三中的校旗渡过长江的。我的另一位同学,姓明叫石头的,读初中时,在汉水里玩水被淹死了。还有位同学叫岳金城的,他的水玩得棒极了。可惜前年冬泳,不幸心脏病发作死于江中。

也是因水深浪急,造就了英雄。1961年5月,我的两位同学常志杰和王重喜在轮渡因水急浪涌而停航的情况下,不顾生命危险,救起了落水的兄妹俩。被救的男孩叫曾宪荣,当时只有7岁,现住汉阳桃花岛。当年六一儿童节时,他们分别被评为市优秀少先队员和红色少年。《武汉晚报》曾有两篇文章,专门报道此事,其中有一篇是汉阳双街小学的陈泽民老师写的。常志杰后来回忆这事时,有些后怕:“当时真没顾上轮渡已停航,小河里发流水(指洪水来了),差一点将自己报销了。”

在冬天里,我曾见过汉江整个江面都结成厚厚的冰,可有人仍试着在冰上玩耍;有一年,大块大块的冰凌从上游一直往下漂,冰凌占据了整个江面,船上人用叉篙将它支开,那景像可谓壮观。最有趣的事,是冬天在沙滩上探宝的事。20世纪50年代时,一到冬天,从汉阳集稼嘴到南岸嘴的中段就会出现大面积的沙滩。我的一位同学,常常是全家出动,以到沙滩挖骨头、板炭为生计。每当沙滩露出水面后,第一步就是要打窝子,窝子打得好挖出来的可换钱的东西就多。因此,沙滩一出现,就成了伢们的娱乐天堂了。我们常常是从这个沙坑里跳到那个沙坑里,有时玩官兵捉强盗;有时自己将一样东西藏在沙坑里,第二天再来找,找到后,那个高兴劲啊,就不用提了。在沙坑玩耍时,有时看到一根骨头,就会吓得半死,连忙喊来同伴,给自己壮胆;有时发现了一样新鲜的东西,也会将同伴喊来,共同欣赏、把玩。在沙滩上听人讲了杜十娘的故事,说这沙滩里还真有宝呢!我们于是沿着一个一个沙坑寻觅,看谁能真掏出宝贝,比如珍珠、项链、银首饰什么的。儿时的梦就这样,留在了沙滩,留在了汉江碧绿的深水中。

五六十年代,汉江上帆樯林立,百舸争流。我在双街小学就读,美术老师毕心望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他教我们按照图画纸的长宽比例,用一块马粪纸在其中间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方框,做成取景框,然后带上图画工具来到江边写生。手臂伸直拿着取景框,取景框正对着要画下来的景物,用心记住取景框内的物品所处的位置,然后在图画纸上描下来。就这样,通过勾勒、描摹、涂色,将汉江上的景色描绘下来了,也永远镶嵌在自己的心中。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所配给的口粮和蔬菜难以填饱肚子。有人尝试着吃观音土,吃了后肚内就膨胀,给人以饱足感,但吃得太多了,就会撑死人。我父亲在那最艰苦的日子里,尝试着吃过莲子壳。将莲子壳磨碎后,用来煮成粥,也能撑肚子。就这样,父亲为了儿女,从那时起便患上了浮肿病,直至1997年去世。也正是这时,胡萝卜、白萝卜救了一些人的命。那时候,人们一个月的生活费为5~8元钱。可白萝卜卖到一元钱3斤,胡萝卜一元钱两斤。胡萝卜、白萝卜从汉江运过来,我们便排着队,经过跳板,来到船上,用“黑市价”买胡萝卜、白萝卜充饥。父母将他们的全部转业费都用在这上面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长江、汉水是我们的救命河,是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河。

迁离汉阳集稼嘴整整40年了,可汉阳集稼嘴的纵横街巷却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抹也抹不掉。洗马长街、晴川街、高公街,联贯一气,呈一条直线下来,只通汉水,与洋油街(后改为大庆街)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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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汉水入江口处的又一种风景

我是1953年搬迁到汉阳集稼嘴品字横街一带的。但给我汉阳集稼嘴区域的第一印象是洋油街。洋油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与长江垂直,比别的街道宽。大约在1954年以前,这条街还是商铺紧连,茶楼酒家栉比鳞次。从洋油街之名就可以知道,这里曾是洋油的储运之地。特别是到了夜晚,这里更热闹,特亮特亮的汽灯将街道照得通明,夜宵的叫卖声和锅贴的敲击声此起彼伏。可惜好景不长,1954年的那场洪水之后,洋油街的整个街面都被土堤所占据,洋油街也失去了往日的辉煌。

说到晴川街,人们一定会记得这里有一个华昌酱园铺。华昌酱园铺的黛瓦粉墙、飞檐翘角,给人一种庄重感。华昌两扇厚重的木门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铁皮,铁皮外是排列整齐的一个个圆钉。国漆粉刷的柜台一字地排开,老人们就爱吃这里腌制的各种酱菜——酱黄瓜、蕌头脯、腐乳。打开陶制酝子的封口,一股扑鼻的香味,叫人直掉口水。

华昌酱园铺的斜对面,也就是堤口处,有一家鱼行。鱼行里有一位姓陈的营业员,中年男子,眉毛浓浓的,一只眼睛有些斜视,嘴角歪得十分厉害。可称起鱼来,就是他最活跃最显本事的时候。他常常是一边称鱼,一边说笑,使得排队的人们很快地消除了焦急的等待情绪。他还有一项独门绝活,就是唱卖:“这有一斤二两半,价钱两毛六,好大的一条青鱼,这位小同志好生接住咧——”一些伢们常常也跟着奶声奶气地学唱。在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一段时间买鱼还送油票给你,虽然只一两二两,但在那物质匮乏之时,却是一件十分可喜的事,所以买鱼的队伍也排得特别长。

鱼行的对面是一家糊汤粉馆,我一直馋着那里的糊汤粉,至今仍怀念不已。店里将一些鲜活的小杂鱼买来熬成鱼汤,去掉鱼骨鱼渣,成为鱼羹煮沸。再将细米粉用小竹篓放进开水氽熟,倒进碗里,浇上鱼羹,撒上胡椒粉,即成了一碗糊汤粉。大概要五分钱、二两粮票一碗吧。真可谓鲜美可口,且有一点淡淡的鱼腥味。特别是在冬天,吃了后浑身暖洋洋的。不过那时候,生活费用普遍低下,能够吃一碗糊汤粉过早的同学可谓屈指可数。

从洋油街过了晴川街通向高公街堤口,堤坝发生了变化,分岔出去,形成了一个堤垸,直到长江堤坝,紧紧地扣住了汉阳集稼嘴这一区域。就这样,从洋油街起到这堤垸,把一个好端端的集稼嘴地区,分成了堤内和堤外。洗马长街、晴川街在堤内,而大片的街巷在堤外,形成了一个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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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南岸嘴地图

从堤上看垸内,一色的青瓦房杂乱地排列着。上世纪50年代时,这堆青瓦房中,有一个偌大的茶馆,里面至少有30张八仙桌,桌子四周,是一色可坐两人的长板凳。茶馆里九流宾客,有喝茶的、闲聊的、谈生意的、磕瓜子的。到了晚上,茶馆里更是热闹,有清唱楚戏的、说书的、打皮影戏的,一段时间换一次“汤头”。那时,我刚读小学一二年级,与一位叫黄东苟的同学十分要好。每到晚上,我和他便挤在人群中看皮影戏。最神的是演《封神榜》皮影戏,听说演出前,必须烧香叩头、顶礼膜拜各路神仙,搞不好会遭惨祸,轻者断胳臂、断腿,重者……东苟对皮影戏十分爱好,也很有艺术天分。看了后,就照着皮影戏中的人物,用马粪纸画。先做脸谱,眼睛、眉毛、鼻子、嘴,各有神态,像什么火焰眼、螺丝眼,什么悬胆鼻、鹰钩鼻等等,依其性格、职业不同而不尽相同。再做身体和四肢,文官的袍子、武官的盔甲也各有不同。画好后,再着色。着好色后要打几道桐油,直至通体光亮透明,再将各部分川线缝牢,支上竹棍。这样一个皮影戏人物就做好了。来到教室,更以课桌为舞台,脚贴着地,打着节拍;念白、演唱加锣鼓。一场皮影戏开始了,同学们都围拢来看东苟的精彩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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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

高公街是武汉很有名气的老街巷。我没有赶上清代郡守高纲捐资修高公桥的那个年代。据说,,那时这一带每到清明时节,桥两岸桃红柳绿,燕掠莺啼。我看到的是一条十分平淡、没有色彩、没有韵味的高公街。可就是这十分平常的高公街,这麻条石铺就的古朴的街道,虽离开了我40年,却仍使我不能忘怀。那时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我总感觉走在这青石板的路面上,十分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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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票、豆制品票、棉花票和煤票

从洋油街的堤口方向,高公街的右边往里走一点,有一个菜市场,我们课余时间光顾得最多的就是那里,常常是不到天亮就起来在菜市场排队。特别是在年节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票证,除了平常所用的肉票、鱼票、油票、煤票、引火煤票、肥皂票等票证以外,还有豆腐票、粉条票、鸡蛋票、豆粉味精票、小麻油票等十多种。排了这个队,再去排那个队。在排队过程中,小伙伴们你帮我,我帮你,比平时更显得亲热了;当然也有相争吵的时候,但过后很快就握手言欢了。

顺高公街再往里走,靠右边有一家百货商店——高公街百货商店。这是集稼嘴一带唯一的一家百货商店。大概有200~300平米吧。里面的商品用“琳琅满目”这个词确实夸张了一些。那时候,柜台上摆放的东西,有很多是样品。且品种单一,同样品牌的玻璃杯或痰盂,可以排上整整一个柜台。如果有能够买的,如套鞋、雨伞等日用品要工分券,布料或衣裤要布票。记得我一次生日时,家家(即外婆)好不容易积攒了几个工分券,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可我一次也没有穿过,越放越小了。那时候,能穿上一双布鞋就很不容易了,好一点是解放鞋、力士鞋。穿鞋时,很少有人穿过袜子,更谈不上穿皮鞋了。如果谁有钱买皮鞋,那他的资产阶级思想该是太严重了。

再往里走,有两家小人书店。一家书店的老板被称作杨长子。杨长子个子稍高,脸色有些苍白,对人和善,一本书可以让你反复地翻上几遍。另一家老板被称为莫驼子,对读者也挺有耐性,可以反复地给你介绍所到的新书。两家书店门面相当,大概在30个平方米左右。书店里一排排摆着长条矮凳。两面墙壁挂满了小人书的封面,并编上号码。你想看哪本书,就在上面找,找到了,给老板报上书名的编号,然后交给老板一分钱。柜台靠里,老板就从柜台里,给你拿出你要看的书。这里是我们儿时最大的精神享受之地。我常常从自己的过早钱里省出一两分钱,租一本书与同学搭伙看。什么《杨志卖刀》、《肖飞走县城》、《桃园三结义》啊,都是从这里获得的知识,为后来读《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等古典名著奠定了基础。

高公街走到一半时,你会看到路左边有一座别致的小洋楼。小洋楼只有两层,灰砖红瓦,据说是用耐火砖砌成的楼房。我看,如果要说它的年代,大概要从张襄公在汉阳办铁厂、枪炮厂那时算起。这就是汉阳高公街邮局。邮局里的田伯伯,眼镜大概有玻璃杯底那么厚。可就是戴上这样的眼镜,田伯伯在看所收邮件时,眼睛瞅着邮件似乎还是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像在嗅邮件上的香味似的。邮局外面有一个读报栏。有一次,我到邮局时,听到邮局里有人在小声议论,彭德怀上万言书,被罢了官。我正听得上劲时,讲话人有所警觉,连忙将我赶到一边:“去,去,小孩子别听大人讲话。”

我走到读报栏去看,只见报上登着彭德怀、黄克诚等3人被罢免了职务的消息。就是在这个读报栏前,我常常挤入人群,去看《武汉晚报》的《分金炉》栏目,那是当时唯一的媒体批评栏目;看马识途写的《清江壮歌》连载,后来《清江壮歌》突然因故停载了。接着,一场旷世骇人的风暴来临了。

邮局的斜对面是一个理发店。里面有3把理发的椅子,比起剃头担子来说,要阔气多了。那个年代,常常可听到剃头匠挑着剃头担,走街串巷,兜揽生意,边走边吆喝着“剃——头——啊!有冒得剃头的啊!”有时则将担子放在热闹街市的避闲处,为行人理发、刮脸,十分方便。剃头担子很是有些神奇。一头是一个木制架子,上面是一面镜子,下面放着铜脸盆,盆下为火炉;另一头为一椅子,椅子靠背旁有一长条帆布的搪刀布,谁也看不出它的本色,上面发出黑釉般的光泽。椅子下放着各种理发工具。剃头匠的记忆很好,能记住熟客的习惯要求。理完发,舀来热水冲头,接着给你掏耳朵、修面。邮局对面的理发店十分正规。夏天,理发店里将一块大帆布吊在半空,安上滑轮和绳索,请一名小工专门扯绳子,让那块帆布来回摆动而产生风。在没有电扇的时代,这种土法扇风很有效果。

刘宝生:汉阳集稼嘴散记

纺织女工

高公街是国棉一厂纺织女工的必经之路。当时不兴打扮,有不少女工戴着白色的工作帽,胸前戴着印有国棉一厂字样的白围腰,但也遮掩不住女性的秀美和青春的活力。这些女工便成为了高公街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高公街走到头,就是与高公街垂直的双街。双街的西头是集稼嘴码头,东头是南岸嘴码头。西头集稼嘴码头是渡江码头,因汉江口水势复杂,南岸嘴码头一般不摆渡船,只是船只停泊或装卸货物所用。

双街与集稼嘴码头相连的一条小街叫集稼嘴河街,街上一排排的吊脚楼,很富有特色。那些楼房的居民用水特别方便,只要将一只桶栓上长长的绳子,在靠汉江的窗口放下去,就能从汉江里打上水来。50年代,这里是集稼嘴一带最热闹的街道之一。有句歇后语是“集稼嘴的划子——荡不赢”。每只小划子可坐6人左右,船工往返于两岸之间,硬是忙不过来。这条街特别热闹,三教九流云集于此,沿街还有经营鸡杂、鸭肫、牛杂等各色小吃的小餐馆。晚上更是灯火通明,叫卖声不绝于耳。可惜的是,这条街过早地被江水冲毁,使人们丧失了对它的记忆。可是老汉阳人却始终记得这个曾经是皇帝“歇驾”的地方。

双街最值得骄傲的是,它是武汉市乃至湖北省机械工业的发祥地。从双街一直到南岸嘴,周恒顺机器厂、周洪顺机器厂、胡尊记机械厂一顺排开去。我读小学和读中学时的班主任,当时在双街所住的房间,都是工厂的车间或办公楼改造的。晶亮的沙粒与水泥涂抹的墙面,还有门前挂着斑驳的横匾,正提示着它昔日的繁华。

同学胡继泰就曾经拿出他父亲到北京参加全国工商联会议的照片给我看,毛主席坐在前排正中央。那是我第一次从照片中看到毛主席,第一次看到一张容纳了数百人的长形照片,惊讶不已。胡继泰家住在南岸嘴的一座洋房子里,进门后往里走,后面是一个大院子。大院子的两边是一间间的厂房。胡继泰的家在院子前面,仅客厅的面积大约就有40平方米,这与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十来平米的小房的境况相比,是十分宽敞的了。客厅内铺着平整光亮的地板。胡伯母很富态,常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几位姐姐皮肤白晢,和蔼可亲。我还记得继泰家有几个鼓型的磁凳,磁凳上烤着绿色的花纹。“文化大革命”后,这大屋子成了晴川阁中学(后改为大桥中学)的校办工厂。从资料中我才知道,这就是原来的胡尊记机械厂。

紧靠我的启蒙学校——双街小学左边的院墙是米市巷。米市巷大概只有5米左右宽,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使这条巷子显得十分古朴。巷子两头似乎还有砖砌的门洞,门框是用麻石垒成的,使米市巷内自成一片天地。米市巷内一色的清末民初建筑。所有的房子外观整齐划一,屋檐的棱角上翘,给人很强烈的美感,高墙封闭,墙线错落有致,黑瓦白墙,色彩典雅大方。

双街小学的后门通着一条巷子,大家都叫它尿(音suīī)巷。尿巷直通粪便码头。那时,所有的住户都没有卫生间。女人用围桶大小便,围桶放在床当头,前面用一块布帘掩着。放围桶的木柜通称金柜。每天清晨,乡下农民挑着粪桶,高声地喊着:“下河啊,下河!”大姑娘、小媳妇就将围桶拎出来,将粪便倒进粪桶里,用一把竹制的刷子在井边洗刷干净。农民挑着粪便经过尿巷,直到粪便码头。男人一般是到公共厕所大小便。公共厕所十分简易,在粪坑上面搭上木板,挖上长方形的洞,便成了方便之处。小孩上公共厕所必须由大人带着,因为稍不小心,就会掉进深深的粪坑里。

双街有一家福临酱园铺,铺里的蓑衣萝卜是有名的。要说起这蓑衣萝卜,一是巧在刀功上:切萝卜时,刀要下得不轻不重,块块相连,中间不能断,打开来看,一块串一块,竟如同农家避雨所穿的棕制蓑衣;二是要看腌制的功夫:腌制出的萝卜,既腌透了,白里透着一种金黄,又显得脆生生的,有嚼劲,不淡不咸,还有点带甜味,吃起来满口清香。我每次到福临酱园铺,经品字街,都要穿过一条逼仄的巷子,巷子的右边是福临酱园铺高高的院墙。这里流传着酱园铺的一个故事:有一伙小偷要偷福临钱柜里的钱,便打起翻院墙的主意,几个小偷搭成人梯,让其中一个翻进了院墙。那小偷在院墙里一个劲地叫:“好拿,好拿!”墙外的小偷以为院墙里的小偷得手,便说:“好拿,你就多拿一些唦!”实际上,院墙内的小偷掉进了腌辣椒的大缸里,你说可笑不可笑。

双街有个棺材铺,是我儿时最害怕经过的地方。每次经过那里,我就会想到阴曹地府的阎罗王、无常和一首童谣:“棺材铺里有棺材,一头大来一头小,装着个死人正是好,装着活人就跑不了。”记不清那一年那一日了,有一位孤苦老人去世了,没人为其办丧事。热心者就找到了归元寺火葬场,火葬场里派两名和尚担着一顶轿子,将老人抬去火化了。整个轿子是杏黄色的,和尚的袈裟也是杏黄色的,渐渐地远离视线,飘然而去,给我的感觉就好像老人要羽化成仙了。

在集稼嘴一带还有福来街、跨鹤街、渣砖厂、天符巷、品字街、弹夹巷、打扣巷、余老街。现在集稼嘴一带的街街巷巷已化为乌有,只有那座飞越过汉江的彩虹桥,装点着汉江与长江的交汇处。

集稼嘴一带的商业繁华,可以追溯至宋代,或者更远一些年代。宋人胡寅在《登南纪楼》中描述这里: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

明成化年间,汉水改道后,背后是一龟山,北面是汉水,东面是长江,使集稼嘴地带缺少了发展空间。但因一代名胜鹦鹉洲的沉没,武昌白沙洲、鲇鱼套一带的“南市码头”失去了屏障,又给了集稼嘴以机遇。集稼嘴很快取代了南市,成为当时武汉新兴的商业码头,繁荣一时。

清末,张襄公在龟山脚下、晴川街两侧建起了清政府惟一的新式钢铁联合企业——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其亚洲第一的规模与雄强的工业精神,曾被西方视为中国觉醒的标志。并陆续沿汉江向上游建设了汉阳兵工厂、汉阳火药厂、汉阳针钉厂、汉阳官砖厂等一系列近代制造工业,蜿蜒十里,蔚为壮观。后人形象地称之为“汉阳制造工业长廊”,汉阳集稼嘴成为了这制造工业长廊的组成部分,其繁荣程度可想而知。

但自1938年起,汉冶萍煤铁厂等及大批民营企业的西迁,加上水患的侵扰,使这块顽强生息之地失去了往日的辉煌。最深的是1954年的那场洪水。1954年的特大洪水泛滥时,我仅6岁,住在品字横街8号,是砖瓦结构的房屋,房屋外原有的院子被拆除了,只留下院子口用麻石彻成的两级台阶。这老院墙内自然比街面地势略高一点。洪水慢慢地浸漫到街面上来时,我和几个小朋友站在一块地势较高的麻石上,看着街面漫过来的水,欢呼雀跃,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情景呀!街面上成了一片汪洋时,不知是谁唱起了一首童谣:“一个伢的爹,拉包车,拉到巷子口,解小手;警察来了,三拳头。”我们大家也拍着手,在院子内跟着唱起来了。

刘宝生:汉阳集稼嘴散记

洪水中的集稼嘴在疏散人口

水漫过了膝盖时,我父亲忙碌起来了,他将五斗柜和绷子床架在一个大方桌上,以抬高它们的位置,免遭洪水的浸蚀。雨一个劲地下着,水位越涨越高。父母便带上我和两个弟弟膛着水,来到地势较高的汉阳龟山上。整个山都是湿漉漉的。天上的雨下个不停,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山上或用茅草、或芦席、或油布,搭盖着一些临时过渡的棚户。山头与禹功祠相对的地方有一幢徽式建筑,急骤的雨水,顺着四合天井直往下淌,地沟里聚满了水,哗哗地流个不停。厅堂内有很多医务人员忙碌着,或为居民治疗,或打预防针,或在大腿上抹药以防止皮肤感染。

父亲作为留守人员,住在工作单位的楼上。先是从楼梯处将跳板一直搭到门外。后来,水不断地上涨,只好在窗上搭跳板,便于进出。小商人们荡着小划子沿街叫卖鸡蛋、米等物品。

那时的生活十分单调、寂寞,根本不知道收音机是什么,更不会有电视之类的了。我每天就摆弄父亲给我买的识字块,反复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认。到了晚上,只有蜡烛照明。后来我才知道,1954年的那场洪水,武汉关的水位已达到29.73米。汉水、长江汇成了汪洋泽国。

刘宝生:汉阳集稼嘴散记

武汉市第五医院的医务人员在为灾民送医送药

为了保住武汉这个重镇,武汉市各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武汉部队组成全线抗洪抢险突击队,由武汉市防汛指挥部划段保堤,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也是在这以后,从国棉一厂到洋油街便筑起了一道堤防。

有一次淹水时,父亲找了一个小划子,在湿漉漉的小船上,我和弟弟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躲在父亲打着的油布雨伞里,看到那一片被水淹没的只露出屋脊的民房和飘浮在水面上的渣滓,迎着吹来阵阵的带有腥腻味的寒风,我身上只打着哆嗦。船一直将我们送到国棉一厂的土堤上,然后,我们父子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土堤上,一直走到江汉桥,再过江汉桥到汉口,找到父亲的朋友家,父亲留下我和弟弟,在朋友家中暂时住下。

晴川街一带大部分地区在堤外,每到汛期,只要武汉关水位一过27.3米,集稼嘴一带便成为泽国,政府、企业的工作人员或划着小船,或蹚着水,开始将慰问品送到受灾户家中。堤内的学校便提前放假,以便将教室腾出来给堤外受灾户安身。即使是这样,居民们也是不愿意离开世代生息的地方。直到1998年抗洪之后,政府下决心拆迁了这一带的住户,将这里变成了美丽的绿洲。

淹水,集稼嘴一带的居民泰然视之;崩坡,则谈虎色变。从1960年起开始崩坡,年年都出现崩坡。最开始受难的就是处在嘴尖的、90米的集稼嘴河街,早已成为了水泽,高公街被崩去了175米,双街被崩去了145米,米市巷已不复存在。码头巷、鲍家巷共有348户私宅被水冲毁,总面积达41172平方米。

对于崩坡的情景,亲历者周谟德曾在1998年《武汉晚报》上登载过一首诗,其题为《崩坡》。全诗如下:

激流,淘洗着河岸,崩坡,刀劈过一般;

半条街都吞噬了,搬吧,快告别这古老的地段。

倘若是林中的小溪,委延曲折自会赢得称赞;

可是一条滔滔的大河,一泻千里岂不更加壮观。

生活的法则就是这样严峻,

梗阻的切除并非一场灾难。

啊,崩吧,崩宽了航道,崩直了河岸!

眼前两江交汇处的美丽把当年河岸崩塌惨状反衬得更加凄凉——近千米长的汉江边岸坡黄土裸露,有的被汉江水冲刷得像被刀劈斧砍一样,形成高达近数米的“绝壁”,有的则如梯田一般,坍塌的堤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被汉江水冲毁的房屋、家具及树木,汹涌的汉江水不时拍打着断壁残垣。老船工张大爹说:“过去,我荡划子时,只要调过头,划子就到江那边去了,不像现在,汉江的江面由于崩坡而变宽了。”老同学曾福生告诉我:“我家所处的位置现在可能已到江中间了。因汉江岸年年崩塌,我们只好把家迁走。”

刘宝生:汉阳集稼嘴散记

2002年南岸嘴的老房子

是啊,由于崩坡,水进人退,被迫迁徙。就仅我知道的汉阳集稼嘴的居民因崩坡而大迁徙的就有3次。一次是迁徙至堤内的兴仁里,一次是迁徙至汉阳五里新村,还有一次是迁徙至汉阳自立新村。最早开始崩坡的集稼嘴河街居民和后来米市巷、鲍家巷等处的居民,也不知迁徙至何处。除了以上因崩坡的3次迁徙外,再就是最后一次集稼嘴居民的整体迁徙,主要集中于汉阳桃花岛小区。

啊!告别了那青少年时期的街街巷巷,告别了那曾令中南海牵肠挂肚的集稼嘴。今日的集稼嘴已然旧貌换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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