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馨:伴我长大的解放公园

曾可馨:伴我长大的解放公园

解放公园雪景

汉口的解放公园,算来也有50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原来是苗圃,上世纪50年代中期改建为公园。开园时正逢武汉解放纪念日,遂命名“解放公园”。我就在这园子附近生活了好几十年。

童年时代

记得上小学时,1955年或者1956年吧。园内还很荒陋,也不要门票,自然成了我们这帮小把戏的游乐场。那时课业很轻松,下午很早就放了学。我们三五成群背着书包进了园子——那时的书包也真轻,也就三两本书而已。在草坡上、树丛间、溪河边,寻蚂蚱、抓蜻蜓、追逐打闹……回忆中,那时的日子似乎总是云淡风轻。

春天是养蚕的季节,我们常到园中寻觅桑树。那时的孩子不分男女都爱养蚕。看着黑蚂蚁般的小蚕慢慢长得肥大透亮,直至结茧。心里每天都充满了期待,同时也感受着生命的奇妙。

园中桑树不多。为保护“资源”,这一伙孩子发现的桑树是不会透露给另一伙孩子的。不仅因为买桑叶要花钱,同时也因为再过一阵,紫红的桑葚更是诱人。那时一年到头难得有水果吃,这酸酸甜甜的桑葚,简直就是孙悟空眼中王母娘娘的蟠桃了。桑树,成了我最早认识的树种。

有一天,许多石料运进了园子。一些旧石料上还雕镌着花纹。奇怪的是,这些花纹好眼熟。后来才知道,这是准备建造苏联空军烈士墓。那些眼熟的旧石料是从“大花园”里拆运来的。

“大花园”的准确名称应该是“万国公墓”。就在现在的武汉市第八医院大门前面一点(后来自然是拆平了,还曾作过露天电影院)。之所以称万国公墓为“大花园”,是因为不远处还有个“小花园”:一个规模小些的外国人公墓。原址后来作过幼儿园。

曾可馨:伴我长大的解放公园

解放公园内的苏联空军烈士墓

“大花园”也是我童年常去玩耍的地方,里面有很多墓冢。满园荒草萋萋,藤蔓攀援,野花乱开。墓上的大理石雕塑多为静穆安详的天使、女神之类。印象最深的是有座捧着一本书阅读的女神雕像。当时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她长得好漂亮、好漂亮……

后来苏联空军烈士墓建成了,但完全没有一点“大花园”的欧式风格。而是和武汉剧院、中苏友好宫(后改称“武汉展览馆”)一样,是典型的苏式建筑。我揣摸,当年万国公墓里,除了葬着苏军烈士,肯定还有许多在华逝世的欧美人士。

夏季放暑假了,到解放公园里就来得更勤。三五成群、大呼小叫地捕蝉、抓金龟子和“铁牯牛”(学名称天牛)。蝉大多在高树上,不易得手;上树也不行,蝉太精,一有动静,立马就飞。偶然在矮树上发现了,轻手轻脚逮住一只,捏在手里吱吱乱挣,便欣喜若狂,到处显摆——怕不小心趁隙飞逃,还常将蝉翼撕去一截。

曾可馨:伴我长大的解放公园

《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封面

“铁牯牛”和金龟子可在矮树丛里找到。金龟子易捉,“铁牯牛”牙极利,下手须十分谨慎。它们虽不会叫,但用线拴上,能嗡嗡地绕着圈飞,也是其乐无穷……

长大了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玩味之余,便联想到解放公园。它不就是我童年的“百草园”么?且比鲁迅家的那小破园子大得多,也有趣得多。

青少年时代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饥荒中度过的。1960年,我13岁。

那时每天上完第三节课就开始期盼午饭了。可午饭哪有饭呢?不是高粱粉做的窝窝头,就是大麦粉搅的疙瘩糊,一闻就没了食欲。荒年过后至今,我再也没尝到过那么难吃的东西了。现今杂粮成了精品,当年的杂粮天晓得掺了些什么东西,肯定不正宗。

不知道那时公园里还有没有游客,反正我们这群半大小子进去,多半是想搞点吃的。在我们眼里,世上的东西只分两类了: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公园已经实行收门票了,每券三分钱。我们当然不会买。一则无钱;就是有钱,还不如去买碗萝卜汤喝。那年月,街头巷尾尽是卖萝卜汤的。一星油花都没有,顶多洒点葱花,每碗一毛。解放公园太大,虽有围墙,但百密难免一疏。我们总能找到地方轻易逾越。说到这里,联想起前不久市内发生的两起学生翻校园铁栅,被铁尖刺穿手臂的惨剧。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既不是学校安全教育不力,也不是校园不该安装铁栅栏,而是感叹如今孩子的体能真差。

偌大一个郁郁葱葱的园子,按说搞到点解馋的东西不难。现今回忆起来,当时在里面,真还没弄到什么留下深刻记忆的植物或动物。

先说植物吧。

春天采过槐花。那东西只能尝尝鲜,吃多了肚子难受。夏天扯过马齿苋,除此再不识别的野菜,但数量极少。秋天打过梧桐籽,回家让妈妈炒熟,可像瓜子一样嗑。

园子里没有发现枣树。曾在公园隔壁的一个机关大院里发现过,攀上去,摘下一大捧没长熟的青枣子。结果是赤膊的身上被“洋辣子”(一种背上长满毒刺的黄绿色小肉虫)蜇得数处红肿,疼痒难耐,实在是得不偿失。

再就是花卉了。那时园子里虽然清冷,花卉还是有的。月季嫩枝的尖芽,掐下一截,剥去外皮,吃起来有点涩;海棠的嫩叶,嚼起来带点酸;还有美人蕉,清早有露水时,扯下一朵来,吮吸花蕊,味道甜甜的……

曾可馨:伴我长大的解放公园

弹弓

再说动物。

地上的,在大树下挖过蝉蛹,肥肥的——成形的和未成形的;在草丛里捉过蚱蜢、蝗虫。这些都可烧烤了吃。

天空的,也曾带弹弓进去射雀鸟,但多是劳而无功,不知是前两年“灭四害”(蚊子、苍蝇、老鼠、麻雀)太彻底,还是下手的人太多。

至于水里的,园子里河塘不少,可里面的鱼是不必想的,早就被斩尽杀绝了。我们想的是螺蛳和蚌。在浅水里乱踩了一通,收获也不大。

十四五岁,正是生长发育的旺盛时期,对食物很痴迷。哪像现在的孩子,个个不想吃饭。那时父母威吓孩子,瞪起眼睛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再闹!再闹就不给饭吃!现在真是盛世了,“不吃饭”反倒成了孩子要挟父母的武器。

园子里淘不到太多能进嘴的东西,后来就转到公园附近的郊野去打主意。记得曾到公园后面赵家条一带的河塘去摸蚌,那儿的“物产”就丰富多了。只是蚌肉太腥(也许是妈妈不会做),不过好歹也算是点荤。

经历了少年时代的饥馑,我的胃被锻炼得十分“宽容”。到后来,无论是北京的豆汁,南国的榴梿,还是西洋的奶酪,任什么希奇古怪味道的食品,我的胃皆能欣然接纳。不过也有一点令人悲哀,那就是在我嘴里,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饭没太大区别。对美食的感觉十分迟钝,失去了人生的一大乐趣。

高中是在市第六中学念的。六中离家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那时家长没有按月给孩子零花钱的说法,爹妈能把你喂饱就不错了,但上学买张学生公交月票,还算是笔合理开销。我自然不会放弃这笔款项。为了手里能落几个小钱,我便想了个变通的法子——每月讨来的两元钱,没买公交月票,而是花三毛钱买了张公园的门票月票。

每天上学从公园面临解放大道的一号门进去,穿过公园再从面临解放公园路的二号门出来,就到了光华路,离学校也就不远了。相当于直角三角形走了一个斜边。最主要的还不是距离缩短了,而是可以在公园里晨跑。

从一号门进去,是条长长的林阴路。两旁高高的法国梧桐,枝叶交相覆盖,跑起来特别来劲。春季,这里嫩叶新绿,生机盎然;夏季,这里浓阴如盖,一片清凉;秋季,这里天高云邈,落叶飒飒;冬季,这里冰雪晶莹,静寂凛冽……

曾可馨:伴我长大的解放公园

解放公园的林阴路依然是晨练的好地方

那时,班上同学时兴自己装配半导体收音机。电容、电阻都便宜,就是晶体管贵。一个二极管五毛,高频三极管得三元。要知道,那时一个人的生活费每月也只八九元。我每天长跑省下来的钱,大多就投到这上面了。记得有阵子,同学们每天早上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响了没有?”回答常是:“响了,心里想(响)!”然后便是交流心得,相约放学后逛无线电商店。

当苦心装配的收音机,在父母惊讶的目光下唱响时,那份成功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

高中阶段,解放公园仍是我的乐园。在那儿,和朋友们躺在草坪上神聊,在雪松的浓阴下准备考试——苏军烈士墓边小山坡上的几株蓊郁的雪松,大概是全市最高大的了。夏天,也到湖塘里游游水。

我们常去游水的是离一号门较近的那个水塘,它当中原来还有个小岛。记得是念高二的那个夏天,有次约了帮同学来游水。一位同学说他不会游,就在岸上看算了。我想长江边长大的哪有不会水的,肯定是怕老师万一发现了追究。哼,想当乖孩子,没门!在水里和其他人商议了几句。上岸歇息时,乘其不备,一起出手,抓起这位同学,喊了声:一、二、三!就扔水里了。万没想到他真的不会水,待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捞起时,他的眼睛都淹得翻白了……

后来也就在这水塘里,那倒霉小子一个夏天就学会了游泳。我们这些满心愧疚的“教练”,谁会不悉心进行指导呢?

高中毕业考试刚过,“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随即,全国高等院校停止招生。我们这届学生得到彻底解放。运动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好玩。大串联,可以祖国各地到处玩;大字报,好多大官小官的隐私、秘史;大辩论更是好玩,双方面红耳赤,声嘶力竭,热闹得紧。只是后来又搞起什么破“四旧”、斗“黑帮”、批“封资修”……

那时的解放公园自然成了各派集会的大好场地,但我们不关心这些。春天,我们赏桃花、李花;夏天,我们河边垂钓;秋天,我们漫步桂子林中;冬天,我们踏雪寻梅——当然,偶尔也带些桃花、荷花、桂花、梅花回家插插。

不记得“文革”中,进园要不要门票。想来是不要的——当时的学生流行仿制公交月票的票签。有的手绘,有的用油印机套印,有的更干脆,直接在月票板上贴张颜色相近的纪念邮票完事。公园的月票比公交月票要简陋的多,但我从没有仿制公园月票的印象。

这种悠游的日子一直过到1968年底。1968年12月,我的武汉户口被派出所的大印“啪”的一声注销,就到陌生的乡间去当了一名知青。

青年时代

知青岁月结束后,招工到鄂西,每年探亲才能回汉。恋爱时,和女友一起在家吃过晚饭,也常到公园走走或看看电影。那时园内的电影院很简陋,观众座位是连接起来的一张张长靠椅。当然票价也低:一毛钱。有时在园子里呆到天很晚了,才踏着斑驳的树影,沐浴着淡淡的荷风,在昏暗的路灯光里慢悠悠地回家。那时的治安真好。

曾可馨:伴我长大的解放公园

孩子们在解放公园内的小桥上

婚后有了孩子,解放公园更成了一家休闲的好去处。70年代末,园里建了一座猴山,里面大大小小养了几十只猴。猴山傍山而建,游客可居高临下观赏。儿子那时三五岁,特喜欢看猴。看着猴们在里面追逐、嘻闹、晒太阳。儿子居然也表现出一副恨不得下去与之同乐的神情……

曾可馨:伴我长大的解放公园

作者的儿子(右)与奔马合影

夏天,露天剧场也放电影。买了电影票就可不再买门票。这时的门票已涨到5分,电影票好像还是一毛。反正离家近,又逛公园,又看电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公园大门前常公布“一月影讯”。那时娱乐不多,又值改革开放初期,国内外精品电影很丰富。我们常常是选定影片,记住日子,届时再如期而至。记得有次放美国影片《未来世界》,观众太多,场次居然排到了后半夜一两点钟。

看露天电影,要早点进园,顺便纳凉。夕阳中,牵着儿子进公园;看完电影,背着熟睡的儿子回家。日子过得还真蛮舒心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蚊虫太多,担心孩子遭蚊咬,就不停地用扇拍打。

80年代中期以后,公园里渐渐热闹起来。游乐设施除了游船,陆续增添了转马、碰碰车、摩天轮、森林小火车、“疯狂的老鼠”……等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此外,还增建了盆景园、中华名塔园等园中园。门票也一路升涨:三毛、五毛、一元……最后达到两元。不仅门票收两元,游乐设施和园中园还得另外掏钱。于是,除了“六一”,就很少进园了。待孩子渐渐长大,几乎一年都难得进去一次。

2006年春节过后,解放公园改建完工,又实行了免费入园,我这才旧地重游。进去一看,真是今非昔比。

改建后的解放公园是全国第一个城市湿地公园。园内建了人工湿地、绿化广场。新种植了大量的乔木、灌木、花草,整个园子花团锦簇,整洁有序。湖、塘、河、沟疏浚后相互连通,水面面积增加不少。尤其是湖边新建的亲水平台,立在那儿看碧波塔影,真个是人在画中。公园的围墙也全部拆除,和街道融为了一体,整个园子成了开放式的公共绿化区域。

半个世纪过去,解放公园又返朴归真——回到了不要门票,没有围墙的当年,只是更上升了一个层次,成为湿地公园。网上查得城市湿地公园的定义是:“纳入城市绿地系统规划的,具有湿地的生态功能和典型特征的,以生态保护、科普教育、自然野趣和休闲游览为主要内容的公园。”

我想,崭新的解放公园又将成为一代孩子的童年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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