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老朋友聚首聊天。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兴之所至，随遇而侃。有人谈起电视上现场直播中国与伊朗的足球赛，中国队再次饮恨绿茵场，不胜慨叹。由中国足球水平的起伏不定，谈到总冲不出亚洲，进而论及中国球队之身体文化素质、技战术水平。我也算是个资深球迷，不时插进一段宏论。友人不以为然，评价我作为球迷的层次，尚处于“初级阶段”。属”初级阶段”抑或“高级阶段”一时也争论不清。我将话题一转，侃侃各自作为球迷的历史。这一战略转移，立见成效。我说：“我看足球的历史，大概有60年；而且起点甚高，一开始就是看的国际比赛。”此话一出，真把自命为“高级阶段”球迷的友人给镇住了，他们谁也没有如此悠久而辉煌的球迷史。
我的确没有吹牛皮。这段悠久球迷史的起点，是与故乡武汉相联系的。
60年前，即30年代中期，我是个10岁左右的小学生，母校乃湖北省立武昌第十一小学，校址在过去的两湖书院。我已越过玩弹球、洋画片、抽陀螺、滚铁环的年龄段，热衷于踢球——并非足球而是小皮球。经常与小朋友下午放学之后，在操场上摆开战场。将两个书包往地下一放，中间相距两米左右当作球门；然后分成两队正儿八经地比赛起来，踢到太阳偏西，满头大汗，才恋恋不舍地拎着书包回家。我踢过前锋、后卫，也当过守门员。可似乎没有一样干得特别出色。既没有踢进过校队，也没有得到过什么褒奖。不过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对踢球的痴迷。
迷恋踢球，喜欢看球赛顺理成章。那时候还没有发明电视，能看到的球赛也就限于武昌。武昌有一支球队，名为“积健”。在被洋人称中国人为“东亚病夫”的时代，“积健”则意味着要锻炼体魄振兴中华，我最热衷的球赛，是“积健”对“英海军”。“英海军”顾名思义代表英国海军，当年帝国主义在中国享有驻军权，汉口江面上总停泊着大英帝国军舰。英国作为现代足球发祥地，军舰上的水兵总组有球队。不论是哪艘军舰上的球队，中国人通称之为“英海军”。所以观看这样的球赛，其涵义远远超出一般的体育竞技了。30年代中期，已经经历了“九一八”事变，内忧外患频仍。半殖民地社会风雨飘摇的危机感，即便儿童幼稚的心灵也受到强烈的冲击。中华民族处于存亡危急之关头。我们这一代人在民族意识觉醒上是早熟的。观看“积健”对“英海军”的对垒，不仅仅满足我踢球的爱好，更作为一场中国人与欺凌我们的洋人的战斗，一次为中国人争气的抗争。球场也意味着战场，我能不积极地参与么？
球赛一般安排在星期天下午，地点在武昌公共体育场。球场没有如茵的草坪，也没有现代化的灯光设备，看台则是木质结构的梯形框架。我一点也不意识到它的简陋，因为没有见过更好的球场。“积健”和“英海军”都是业余球队，看球不用买票，看台上从来不愁没有空位子。但我和我的球迷小朋友仍旧早早地选择最佳区域坐下，焦急不安地等待比赛。当“积健”球员进场时，我们能够一一道出他们的姓名，并知道他们分别踢什么位置。球赛一开始，更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两手紧张得直冒凉汗。每当“积健”队前锋突破“英海军”防守，或后卫阻截了“英海军”的进攻，就使劲鼓掌。如果破门得分，就高声叫嚷，又蹦又跳。仿佛中国人打了一场胜仗！如果“积健”最终输球，真有点“如丧考妣”的失落感，你一言，我一语，指责球员不该出现某些失误，并为之出谋划策，似乎当时如果我们取而代之，就能转败为胜。一场球赛看下来，小球迷们总要议论好几天。
人的记忆有时是不遵循逻辑的。许多童年往事中微不足道者，竟然会经受半个多世纪岁月的销蚀，仍清晰地存储在记忆之库。“积健”的球员，当年名不见经传，以后更不会有人提起。可我在60年之后，还记忆犹新。“积健”队长名朱云龙，踢前锋的；副队长赵良全，担任后卫。赵良全的家正在我上学途中，每次经过时，我都要向那所屋子行注目礼……何以这些琐事会牢牢扎根在我的记忆中呢？细想一下也合乎情理。在我的童年，他们不仅是心目中的“球星”，也是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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