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民间传统歌谣中,伤感类歌谣占有一定的比重,这是特定社会生活的反映。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合,除了这些固有的人生苦难以外,在传统社会中,中国妇女,特别是贫家之女、劳动妇女、童养媳、孤女等更是生活在地狱的最底层。她们的悲惨遭遇,她们的无限苦痛,既得不到家人的同情,也无法获得社会的理解,怨恨之火,深埋地下。压抑终究是会爆发的,于是,一首首如泣如诉的歌谣,便穿行于胸间,成为特定范围内的流行歌,我们把它称之为“女儿苦情谣”。
在“女儿苦情谣”中,最常见的是对包办婚姻、不幸婚姻的倾诉。地上无媒不成亲,旧社会强调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年轻男女是无法自由恋爱的,自己的终身大事,由别人做主。武汉老话“男怕入错了行,女怕嫁错了郎”。对于男人来讲,包办婚姻的伤害相对要小一些,男人可以嫖院纳妾,另寻感情寄托,而对于女人来讲,婚姻就是一次性豪赌,嫁错了人,则是一辈子的无底深渊。
似“吃了饼子,套了颈子”这样的武汉老话现在很少有人说了,毕竟时代不一样了,这“吃饼子”和“套颈子”有什么关系呢?话还得从头说起。
自古以来,不论贫富,婚姻都是人生中的大事,民间也形成一套完整的婚嫁程序和习俗。有议婚、相亲、纳聘、报期、迎娶、拜堂、闹房、谢人、回门等。“纳聘”,也称“下聘、过礼”。就是送接聘礼,履行订婚手续。
朱天民《各省童谣集(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23年第一版)辑录了一首名曰“过礼”的武昌童谣:
小板凳,搭高台,妈妈家,过礼来。八对鸡,八对鸭,八封饼子八封茶。
妈妈家,指未来的婆家。茶,也叫“下茶”或“茶定”,旧时订婚聘礼的代称,如三茶六礼、受茶、茶红等。
传统婚俗中,“纳聘”是一个重要环节,旧时武汉习俗,礼品分“干礼和非干礼”两种。干礼是彩礼银和新娘衣物等,非干礼是猪肉、鸡、鱼、糕点、糖等,一般要送猪肉一刀,饼子(或面馍、米粑)一千,鸡、鱼、糕点若干,都要双数。有钱的人家送饼子,最好是汪玉霞的喜饼,有面子;家境差一些的送面馍或米粑,数量也会相应减少。这饼子馍粑由女方送给自家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等,实则向外公告“女儿已经许了人家”。
黎锦晖、吴启瑞、李实搜编《中国廿省儿歌集(第五集)》(中华书局,1923年10月第1版)有首武昌“红袖头”的童谣:
红袖头,绿里子,养个姑娘换饼子;饼子换了大家吃,针头抹线娘着急。
陈和祥编著的《绘图本童谣大观》(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7月重版),也选有这首童谣,原题《姑娘》。
饼子不是那么随便好吃的。贪图彩礼,胡乱应婚,这位在家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的母亲,看到女儿将嫁人不淑,前景堪忧,虽其心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前人感叹“姑娘菜籽命”,姑娘就是一粒菜籽,撒在肥地里就肥,撒在瘦地里就瘦,多数人是无法改变自己命运的,只得听天由命。对于女人来说,千大万大,嫁个好男人,唯此为大。
韭菜开花满地铺,金锣金鼓嫁小姑,小姑的命不好,一嫁嫁个驼背佬,上床要我背,下床要我驮,这个冤家奈不何。
原载朱介凡《中国儿歌》。朱母述唱。
武汉有俗语:“男服先生女服嫁”,不服又能怎么样?最多只能自叹命不好,埋怨几句而已。冤家,这里指丈夫,一个给自己带来痛苦而又莫奈他何的人。奈不何,对人对事没有办法,无可奈何。旧时的“哭嫁、骂媒”之俗,是有深刻的社会原因的。
苋菜梗,梗也红,根也红,韭菜开花重打重。母妈把我说的盐船上,脚蹬舵,手扯蓬,张开口,呵南风,眼泪流了几茶盅。
这首来自湖北汉阳的歌谣,辑录在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歌谣》第一卷第十六号(1923年出版)。刘经菴编《歌谣与妇女》亦有刊载,原无题。
苋,xiàn,原作“汉菜”。重打重,形容一蓬一蓬的。母妈:母亲。盐船,专门从事食盐运输的船只。蓬,这里特指船帆。呵,hō,吸,把气体吸进肚里。茶盅,一种喝茶专用的无把小杯,此处形容泪水多。
楚剧《双玉蝉》演唱了这么一个悲情故事:少女曹芳儿,其父酒后失言,弄错了属相,将其误配给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造成了人生灾难。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明知对方是小娃娃的情况下,还强行婚嫁之事,而且合乎于法,这就是所谓的“小女婿”。
小女婿是旧时特有的一种社会现象。女儿在婆家名曰做媳妇,实际是一边给婆家当女工,一边照顾“小丈夫”,而男孩成人后,往往另娶新妻,作为女方,身不由己,荒废青春,命运是十分悲惨的。
湖北地区有不少关于“小女婿”的歌谣,以京山、天沔一带流传的最有名。武汉也有类似歌谣,如朱介凡《中国儿歌》载:
大姐姐,人也长,一嫁嫁个小新郎。替他脱鞋抱上床,三更半夜哭爹娘。年纪小,瞌睡长,一鼾鼾到大天亮。
彭翔华在《武汉民间童谣辑注》中也辑录了这样一首:
小女婿,一十三,一次能背两块砖。小女婿,生得美,长成两条打鸡腿。小女婿,冇得床高,一夜床上两泡尿。小女婿,三尺长,你是儿来我是娘。小女婿,你再口昂,就把你丢在外面喂豺狼。
小女婿现象是旧时代社会法理和当地丑恶民俗相互渗透的结果。
还有万恶的童养媳现象。童养媳又称“待年媳”“养媳”,就是由婆家养育女婴、幼女,待到成年正式结婚,旧时在民间甚为流行。童养媳,多为穷人家的女儿,穷爷穷娘养不起,只得早早送人求一条生路,大多童养媳地位低下,生活悲苦。
天上星,颗颗匀,地下小媳妇难做人,一升大麦磨两斗,还说小媳妇赶人情。
这是一首辑录在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歌谣》第二卷第四期的歌谣。卢前《歌谣》抄本,朱介凡《中国儿歌》亦有载录。
媳妇难为,做童养媳的更是痛苦不堪,她们随时随地都会遇到来自婆家的各式各样的刁难,此谣描叙非常形象、深刻。
罗时汉的纪实小说《白沙洲芦家》所载的歌谣就更具体了:
天上的乌云赶乌云,地下的小媳妇难做人!五黄六月薅花草,冬九腊月绞车心。车心绞到夜三更,身上冻得冷冰冰,抓把稻草来烘身。爹爹看了不做声,婆婆看了水竹条儿抽断十八根。丈夫看了不忍心,跪在地下求母亲:她是桃花我是根,桃花谢了自成人。
五黄六月,指阴历五、六月间天气最炎热的时候,五黄,五月江南梅子熟,所以叫“五月黄梅天”,其总体气候特点是气温高、湿度大、气压低。冬九腊月,指数九天,寒冬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用稻草来暖身避寒,武汉旧称“黄花菜煨肉”,还把这种煨身子的稻草叫“黄丝被窝”。抓把稻草暖身,竟遭婆婆毒打,“水竹条儿抽断十八根”,可谓恶鸡婆,恶之极也,幸好尚有丈夫为之求情,说好话。此谣是首小叙事诗,通过对恶婆婆大施淫威、小媳妇悲惨境遇的描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旧时宗法礼教的残酷无情。
这首歌谣中的丈夫尚存同情之心,算是万幸,如遇到一个冷面无情的丈夫,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朱介凡《中国儿歌》载录的《我哭》则是锥心刺骨的喊叫:
我哭!天也平,地也平,只怪爹娘心不平,将我说在苦竹林。我要柴,山又高;我要水,水又深;公婆打我最无情,丈夫也欺凌。
歌谣中的说,即嫁的意思;说在就是嫁到。苦竹林喻痛苦不堪的处所,也就是通常言道的“火坑”。苦竹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苦茵茵的。
娘家永远是女儿的避风港湾。可是,那些地位卑下、生活艰辛、懦弱无能的娘家,在强权和舆论的压制下,又能有多少给人温暖的柴薪呢?
荞麦开花朵对朵,爷娘养我做什么?要我脚踏碓,要我手扯磨,这性命难得活。婆婆打我三面棍,爹爹打我九扬杈,含倒眼泪走娘家。娘说女儿不该来,他里打死他里埋,要他里金盖银棺材,要他里大儿掌大拜,要他里细儿掇灵牌,要他里爹爹戴孝帽,要他里婆婆哭乘乘,要他里女儿穿白鞋。
这是一首选自桂琴甫手写稿《新洲县古今民间歌谣》。此处“他里”,读如tǎ li,即“他家里”。
在婆家受累挨打,回娘家却遭非议,亲娘口里的“要他里,要他里……”,俱是空话不说,而且是以女儿之“死”为前提为代价的,听了真叫人胆战心寒。哭诉无门,万般无奈,悲情女子只得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爷娘养我做什么?
旧时的包办婚姻,套了女人的颈子,而且一套就是一辈子!
“女儿苦情谣”是一个时代的悲歌,一道集体的创伤,字里行间,泣血涟如,惨不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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