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我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秋季开学后的某日下午，全校师生在操场上集合，听一位来自校外的中年男子作报告。他说，自己的老家在哈尔滨。小时候读唐诗，读到“国破山河在”的诗句，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读明朝张岱的文章，看到“国破家亡”的词语，也体会不到其中的滋味。自从1931年日本鬼子强占了东北三省，他被迫到关内流浪以后，才了解什么叫“国破山河在”，同时也感受到“国破家亡”的痛苦。他大声疾呼：“如今，战火即将烧到武汉，我们所有的人都要竭尽全力保卫大武汉。否则你们都将像我这样沦落天涯，朝朝暮暮遥望家乡，但是又没有法子重返家乡，这种日子真叫人难过！因为我应邀还要到另一所学校演讲，大家听我唱一唱《松花江上》吧。”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唱到这里，可以明显看出他的黯然神伤。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这时候，他开始热泪盈眶。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
他已经泪随声下，泪流满面。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什么时候他才能和风烛残年的爹娘团聚？这既是他的期望，也几乎是他的绝望。因此，他禁不住嚎啕大哭。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位成年男子哭得这样伤心。
当时全校师生听到他诉说的悲惨身世，遭受国难家仇的折磨，心里都非常难过。继而听到他凄惨的悲伤的歌声，有些人眼噙热泪，接着看到他撕心裂肺地痛哭，好多人忍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原来歌曲竟有这么大的催人泪下的能量。
那一年的10月25日至27日，汉口、武昌和汉阳相继沦陷，三镇人民过着水深火热的准亡国奴生活。那几年，我和中学的同学们再也不唱《松花江上》，认为它过于消沉、缺乏斗志。我们私下唱的是“工农商学兵，一起来救亡……”“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以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之类的抗战歌曲。还有一首在地下流行的民谣：“东洋鬼子矮又矮/侵略中国拐又拐/有朝一日抓到你/把你塞进麻布袋/等到三更半夜后/抬到江边就一摔/摔呀摔/水流长江归大海/摔呀摔/叫你呜呼又衰哉。”那时候，群众最痛恨草菅人命的日本宪兵队，把宪兵队的驻地叫“阎王殿”。“阎王殿门朝西开/胡里马里抓进来/各种刑罚都用尽/天天都把死人抬/惟愿鸡叫天快亮/惟愿日本鬼子早垮台。”
1945年8月中旬，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这年年底，有一个从后方到汉口来的文艺团体。据说其中不少人是从前政治部第三厅所属演剧队的成员。他们在汉口旧法租界维多利亚电影院搞了一场抗日歌曲演唱会。给我留下了较深印象的是浑厚男中音的独唱《嘉陵江上》：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都仿佛留在我的心上/我必须回到我的故乡/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和那饿瘦了的羊羔/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回家以后，对这首歌曲我一再思索与琢磨：在抗战的头两年里，凡是学校老师教的和校外歌咏队教唱的抗战歌曲，我全记得。但是没有人教我唱过《嘉陵江上》。这首歌曲的词曲端木蕻良与贺绿汀到重庆以后创作的。并且我联想到抗日战争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有很多因素。譬如说在国共两党的第二次合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立的大前提下，多亏前方和敌后广大的指战员坚持斗争八年，始终如一的想着：“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和《松花江上》比较起来，《嘉陵江上》有一股不屈不挠催人奋进的力量。
隔了一个多月，光明影戏院也开了一场音乐会，有一位女高音独唱的《思乡曲》，也唱到了嘉陵江，令我回味不止：
当那杜鹃啼遍/声声添乡愁/更那堪江水呜咽/到处流浪的孩子啊/当那红花开遍/瓣瓣是啼痕渲染/尽都已随春归去/流浪儿你还在嘉陵江边徘徊/那边就是你可爱的家乡/就是水鸟飞翔的地方/那边白云映红荔村前/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因为家乡依旧被毒刃占据。要想回家，必须打回老家去。
音乐会的组织者很会编排节目。接下来就是由甲乙二人轮唱与合唱的《打回老家去》。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热烈的掌声，加深了我对嘉陵江的印象。让我记住了在战略相持阶段的艰苦岁月，曾经有很多游子在嘉陵江畔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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