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警予助手陈恒乔武汉生死劫

杰出的女革命家、优秀的共产党员向警予于1928年5月1日在武汉壮烈牺牲，而她在大革命年代的助手陈恒乔于1998年在南京走完了她坎坷曲折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之旅。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笔者3次去陈老住的南京大学陶谷新村二层旧式小楼采访过她，承老人提供的一些资料和历史照片，对她和丈夫胡允恭的革命生涯了解颇多。晚年的陈恒乔最难忘记的正是当年她跟随向警予在武汉参加的斗争和一同坐牢的日子……

一

陈恒乔，1909年生于广西容县。父亲陈协五为晚清秀才，思想开明进步。清末民初，他东渡日本求学，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在日本，陈协五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中华革命党，并结识了年青的周恩来，志趣相投，结为莫逆之交。1926年春，广东成为大革命策源地。广西也受到革命浪潮的冲击，年方17岁的陈恒乔刚从容县师范毕业便报名参加了国共两党在梧州合办的战地政治宣传队，上前方开展宣传鼓动工作，女队员们剪成短发，换上国民革命军的灰军装。陈恒乔不久即被调到广州培训并从事妇运工作，同年6月初加入共产党。父亲放心不下远离家乡的女儿，写信拜托周恩来多多予以关照。那时周恩来担任中共两广区军委书记，又担任了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和苏联最高顾问加伦将军的秘书。也因有这层背景，陈恒乔能够常出入周恩来的住所，还主动帮助扫地、做饭，整理书报信件。而周恩来将陈恒乔当作一个小妹妹，关照有加。

这年10月的一天，陈恒乔又来到周恩来寓所，并向周恩来汇报工作学习情况。正巧碰上从苏联归来的向警予（时任中共中央委员）在楼下一间有吊灯的房间里给军校及两广区委20余位同志作政治报告。只见这位中等身材、圆圆脸庞、浓眉大眼的年轻的女革命家衣饰朴素，英姿勃勃；穿着一双黑色苏式短皮靴，衣襟上佩有一枚铜质列宁雕像纪念章。她侃侃而谈，一口湖南口音。陈恒乔无形之中也被她的报告所吸引，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听着。向警予作完报告后逐个回答同志们的提问。她很快发现了独自坐在屋角小凳子上的陈恒乔，于是便端着一只白茶缸走过来，与陈恒乔亲切交谈，询问陈的情况。久闻女革命家向警予大名的陈恒乔不免拘束和紧张。而向警予对她很和气、友好，称她“小陈”，拿她当个小妹妹看。陈恒乔出于尊敬，称她为大姐。周恩来上前又介绍了陈恒乔的家庭情况，特别强调陈恒乔的父亲陈协五是在两广有一定影响的国民党左派人士。向警予频频点头。这次亲切交谈，在向警予的脑海里无疑对陈恒乔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国民革命军北伐攻下武汉三镇，国民党临时中央委员会决定将国民革命的大本营定在武汉。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由武汉波及全国。1927年2月中旬，中共中央调向警予去武汉工作。她临行前选择了陈恒乔作她的助手，结伴搭乘火车北上。在武汉，向警予主要抓工运和妇女工作，带着陈恒乔东奔西跑，深入工厂、港口、码头和学校，发动工人尤其是女工、学生参加革命斗争，工作颇见成效。

二

不久，蒋介石悍然发动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鉴于蒋介石公然背叛革命，发布《定都南京宣言》，武汉国民政府于1927年4月18日下令免去蒋介石本兼各职，令称：“蒋中正屠杀民众，摧残党部，甘心反动，罪恶昭彰，已经中央执行委员会决议，开除党籍，免去本兼各职，着全体将士及革命民众团体拿解中央，按反革命条例罪惩治。”22日，武汉国民中央执行委员、国民政府委员、军事委员会委员联名通电讨蒋。23日，武汉国民党中央军事学校各期学生在武昌阅马厂召集讨蒋大会，到会各界群众30余万人，会场上人头攒动，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声势极其浩大壮观。大会执行主席、共产党员蒋先云首先发表讲话，国民党左派领导人邓演达、徐谦等也发表了讨蒋演讲。向警予也应邀上台演讲，她的演讲充满了激情，不时伴以挥手姿势，引用列宁表述伟大十月革命的几段名言。向的演讲多次被民众们排山倒海般的掌声、欢呼声所打断。身穿灰布军装、戴顶男式军帽、挎着挎包的陈恒乔站在离主席台不远的地方进行着警卫。在武汉那段激荡人心的日子里，作为助手的她，与向警予同吃同住同行，同下工厂下基层，宣传形势，历数蒋介石反革命罪行，鼓动工人市民们的革命热情，出于工作需要，陈恒乔也学着说汉口话。精力充沛的向警予，整天奔忙，稍有空闲，还看看书报，也写些短文章刊登在《大江日报》《革命先驱周刊》等报纸上。她的乐观豁达精神也感染着陈恒乔。

5月下旬的一天，陈恒乔跟随向警予前往前督军萧耀南的公馆参加党中央临时召集的一个会议。那是一幢五进的大宅院，水磨青砖地阴湿湿的，大门内外设了二道警卫哨卡。留在前院井里的陈恒乔，与已认识的革命者熊瑾汀、朱瑞绶夫妇闲聊，旁边椅子上坐着身着深色中山装、瘦瘦的神色憔悴的一位中年人，熊瑾汀向陈介绍道：“小陈，这位朱剑凡先生是我们自己人，向警予便是从他创办的周南女校毕业的，是朱先生的优秀学生之一。在长沙，朱先生担任国民党党部委员兼市公安局长，支持农民运动，立场鲜明，马日事变中险些被许克祥叛军杀掉，几经周折才逃到武汉来。”陈恒乔对朱剑凡肃然起敬，起身向他鞠躬为礼，还自我作了简略介绍，并说出了眼下担心在广西担任农民部长的父亲和已加入共产党的弟弟孟吾的安危。朱剑凡神态凝重，说就他所知广西也在搞“清党反共”。李宗仁指挥的第七军公然支持蒋介石，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长江下游江右军总指挥程潜的失利。他所在的第六军举棋不定，被蒋介石又打又拉，乱了阵脚，坐失了夺回南京的好机会……接着，朱剑凡连连叹气。这当儿，门外停下3辆黑色小汽车，从中间一辆车上下来一位身高体胖穿长绸袍的人，他正是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他不时喃喃自语：“为什么不痛加还击？左派都上哪儿去了？”他边说边跨入黑漆漆大门，向里边走去，几位随从神色冷峻。会议厅里，李立三、刘少奇、李富春、彭泽湘、谭平山、向警予等10余位共产党负责人都听到谭延闿的牢骚话。但大家都没料到仅仅两个月后。这位标榜国父孙中山先生忠实信徒的有影响的晚清翰林出身的武汉国民政府主席竟在“宁汉合流”的喧嚣声浪中倒向蒋介石一方，也转而反共。后来向警予每每斥骂谭延闿是个“老奸巨滑的混帐，投机革命的大官僚伪君子”!年青的陈恒乔也算是长了些见识。

为了慰问打垮夏斗寅部叛军的叶挺第二十四师的伤病员，陈恒乔按照向警予的部署，炖了两只老母鸡，做了10斤红烧肉，陪同向警予和另外两名妇女干部赶往汉口医院。医院里人满为患，病房里住满了从纸坊车站战地抬回来的伤员，走廊里也躺着伤员。中央军委的聂荣臻、李富春等同志已在工作，挨个慰问伤病员，送上一份份慰问品。向警予、陈恒乔立即加入慰问活动，将一碗碗老母鸡汤送上，还将香气扑鼻的萝卜红烧肉移交给管伙食的同志。在一间病房里，陈恒乔见恽代英、聂荣臻正与二位重伤员亲切交谈，他身边还站着第二十四师七十二团的几位青年军官，他们是来看望战友的。在纸坊战役中，正是这个团为主力的革命部队经血战击溃了夏斗寅部叛军，保护了武汉。经聂荣臻介绍，陈恒乔认识了一位重伤员中较文弱的祖籍安徽长丰的军人，他叫胡允恭，1924年在上海加入共产党，旋奉命南下广州，担任黄埔军校办公室秘书兼我党办的青年军人联合会周刊记者。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工作；北伐战争中，初任第四军缪培南团教导员，后升任新编组的第三十五军政治部代主任，在攻打武昌城战斗中，他左脚负重伤，被抬下火线送来医院。陈恒乔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负重伤的军人仅在二三年后与她结为人生伴侣，相伴一生……

日子过得很快，到了6月，武汉的大好形势急转直下。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敌特的破坏活动明显增多。卫戍司令叶挺下令组建几十支武装巡逻小分队，在三镇巡逻，维持秩序。叶挺和聂荣臻都建议向警予、陈恒乔迁住离卫戍司令部不远的中华全国总工会办公楼（今武汉市文化局），以利安全。聂荣臻还转达了周恩来的口信，希望她俩注意人身安全，晚上最好不要外出工作，以防被敌特分子打冷枪或绑架。向警予考虑到局势艰危、肩负的重担，仍坚持常在晚上带陈恒乔外出活动。果不其然，6月中旬某日夜晚，她俩从武昌一家纱厂开完形势分析会归来途中，突遭3个身份不明者的拦截。陈恒乔急掏出自来得五连发手枪先对着三个人影放了一枪，又叫向警予忙卧倒以防被伤着，袭击者显然没料到陈恒乔会开枪，兼之又心虚胆怯，匆匆消失在黑暗里。已是一身冷汗的陈恒乔，忙扶起向警予。向警予坦然自若，全无惧色。

三

汪精卫发动的“七一五”反共逆流席卷南北各地，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归于失败。武汉及湖北的中共党组织转入地下，坚持斗争。向警予和陈恒乔化装成家庭妇女，租住在汉口法租界三德里96号的小楼上，主办党的地下刊物《大江》。向警予编写文章，刻印蜡纸，陈恒乔负责油印，并常把油印好的对开小报传递出去。陈恒乔还时常坐在楼下门口望风，装作衲鞋底或织毛衣，遇有异常动静，即向小楼上报警。每每遇到险情，均被心细而机警的她巧妙地应付了过去。

1927年底以后，武汉的国民党反动势力气焰凶狂，每天出动成批军警、侦探于三镇，捕杀共产党员和左派进步人士，对于抓捕的革命者，经过军事法庭草草一审，即绑赴刑场砍头或处决。陈恒乔也感觉到那时她们处在极为危险的处境之中。她时常外出望风，开始发现租界巡捕房的便衣侦探已在她们住所附近频繁出现。意识到危险逼近，陈恒乔就力劝向警予暂停出版报纸，先躲起来，深居简出，避一避风险。但向警予是个责任心极强的革命家，从斗争角度出发，认为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野蛮大屠杀，革命已转入低潮。特别是周恩来、贺龙、叶挺、朱德等同志发动的“八一”南昌起义，已在广东北部受挫，起义军溃散或败退，敌人弹冠相庆，武汉更有必要出版中共地下报纸，以鼓舞士气。于是她婉言谢绝了陈恒乔的建议。结果，不几天，她俩就被已被捕叛变的地下交通员宋若林出卖，而遭巡捕房侦探逮捕。

在法租界看守所里，向警予临危不乱，机警沉着，利用放风时间与陈恒乔串供，假称向警予名叫夏易氏，湖南人；陈恒乔名叫易陈氏，是广西人，丈夫为湖南长沙人，以经商为生；夏易氏（向警予）是她丈夫的大姐。在法租界的法庭上，因缺少人证、物证，难以判定她俩的真实身份。后来那个叛徒当堂指认夏易氏便是赫赫有名的向警予（他似乎并不认识陈恒乔），法官又找来向警予的几张照片对照，于是事态急转直下。向警予和陈恒乔被从法租界看守所引渡到武汉卫戍司令部后，多次遭到刑讯拷打，坚不吐实。向警予自知身份已暴露，不免是一死。她设法保护陈恒乔，把什么事都承担下来，教她不可改口供，一定要挺住。陈恒乔装作是一个不懂政治又没啥文化的无业女子，成天哭哭啼啼，口口声声声称冤枉……

1928年5月1日，是国际劳动节。国民党反动派选择国际劳动节这天，在武汉屠杀了几十名共产党员，就连十二三岁的少年“赤共分子”也不能幸免。那天，全城戒严，军警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刑场上，杀人号声一次次响起，阴森凄厉。向警予在牢门打开后，就高呼革命口号，凛然无畏，英勇就义……她给陈恒乔留下两条白毛巾作为诀别的纪念，叮咛陈今后如能出狱，一定得去看望她留下的妮妮、博博一对小儿女。

正是在向警予的保护下，陈恒乔侥幸地活了下来，后来以“政治犯嫌疑分子”罪名判重刑15年。不久，蒋桂战争爆发。中共地下党组织利用这混乱机会，设法将陈恒乔等一大批党员、团员从武昌的牢狱中营救出狱。

出狱后的陈恒乔面黄肌瘦，又染病在身，只得在武汉的一战友家稍作休息。后便化装成一女教师，搭乘招商局民生轮顺江到沪。在上海，她向党中央负责人、军委书记周恩来悲痛无比地汇报了向警予被捕壮烈牺牲的经过，并应中央要求，写出详细的书面报告。

四

1929年春，山东烟台的国民党驻军师长刘珍年委派其弟弟刘孟九（黄埔一期生，曾加入中共）去上海，找到中共党组织，恳请派出一批有斗争经验的同志去烟台协助开展工作，打开局面，增强实力，以对抗盘踞济南的韩复榘。中央经研究后同意了对方请求。不久，军委书记周恩来派遣以胡允恭（化名胡邦宪）为首的秘密工作组前往烟台。胡的身份是中共中央军委山东特派员。成员有刘满奚、唐嵩、郝道述、陈恒乔、贺果（即贺绿汀）、彭守道（即彭雪枫）、张霖之等10余人。大部分是被中共地下党从武昌监狱营救出的经受过考验的共产党员。在烟台，他们分别进入刘珍年师部教导队、市警察局等单位开展工作，扩大革命力量。胡允恭与陈恒乔举办了简朴的婚礼。这一时期，他们发展了近百名党员，控制了一些基层机构，但因叛徒告密，刘珍年突然反目，策划抓人。胡允恭夫妇和同志们被迫紧急撤出烟台，分路返回上海。一年后胡允恭夫妇再次奉周恩来之命前往山东济南开展工作。胡允恭任中共山东省军委书记，负责全盘工作。陈恒乔任济南市委组织部长，兼胡的秘书，恢复地下党组织，发动民众，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经近一年努力，终于打开了局面，但随着白色恐怖的加剧。胡允恭夫妇及一些同志再次撤出山东返回上海。

1931年，胡允恭因受王明、康生一伙诬陷被迫脱党，流落沪上，处境艰难，但仍为党工作，与鲁迅等“左联”领导人有过交往。两年后，他赴福建参加了李济深、蔡廷锴、陈铭枢等领导的“闽变”斗争，担任过泉州（当时改兴泉省）公安局长。“闽变”失败后，胡允恭流亡香港，后来两次被捕，又都被朱蕴山等保释出来。陈恒乔因被叛徒出卖也曾被捕，遭受过严刑拷打，后来也是由朱蕴山等人营救出来……1948年，陈仪调任浙江省主席。胡允恭夫妇即奉中共地下党密令前往杭州，做陈仪策反工作，因遭叛徒出卖终又功亏一篑。1950年，胡允恭出任福建教育学院副院长，不久全国大学院系合并，胡允恭被安排在南大历史系当教授，妻子陈恒乔为行政干部。“文化大革命”浩劫中，胡允恭受到冲击，1980年，其历史冤案获平反昭雪，曾出版回忆录《金陵丛谈》……1998年，陈恒乔也走完了她的人生之旅，与丈夫相聚于九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