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硚口长堤街老宅

据武汉热线网(nbdnews.cn)讯 2007年10月下旬，就和作家欣儿约好，一起去长堤街走走。

欣儿是长堤街长大的姑娘，用现在的时髦词解释：欣儿有着浓厚的长堤街情结，写了很多与长堤街有关的文章。

11月3日早晨，和欣儿在长堤街口碰了头。一起走进长堤街，立刻就被街内的市井生活气息包围起来了。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把条并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满满的。物质的丰富与生活的闲杂，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穿行在这样的街道上，在磕磕碰碰中，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东张西望，无所顾忌地挑三拣四。没有谁会要求你必须衣着光鲜，没有谁会关注你是否风度翩翩，你要做的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融入这种闲杂的生活状态中，成为老街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与老巷同呼吸之时，你会随意的向路边的生意人搭个话，问个价；然后拿出相机，把自己并不太熟悉的生活实况记录下来。

同德堂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一座漂亮的老宅扑入了眼帘。这是中国传统的民居形式，石库门的门楼，在小商小贩的包围中，顽强地透出一股虽破败却仍然不失高贵的气息。进入门楼，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天井中。对于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相当热情。听说我们要问这个房子的历史，便朝天井处喊道：太婆，有人来问老房子的事。我也抬头向上看去，未见其人，已闻其声：那哪个晓得撒，不晓得的。天井中的老太太便告诉我们：这里原来是个善堂，叫同德善堂，给穷人施粥舍药的。

同德堂地界碑

同德堂的地面

清末民国时期，硚口一带有很多善堂。除了非常有名的宝善堂之外，还有积善堂、化善堂、敦实堂、复善堂、潜仁堂、圣慧堂、镇安堂、济世堂、安善堂。位于利济北路71号辛亥首义烈士陵园，合葬了阵亡的首义军士共约2000人。这些阵亡的首义军士就是由积善堂等诸多善堂联合出面收埋的。

善堂在中国旧时的社会中，对于穷困之人起着相当大的救助作用。这是善堂对于社会稳定起的重要作用之一，也是被忽略的社会作用之一。善堂在兵荒马乱之时，在天灾人祸之时施粥施药、供棺敛尸、红船救助，对社会的安定无疑起了重要的作用。说到底，善堂是民间的，救助是自愿的，但对于社会的安定却是不可缺少的。

同德堂侧影

同德堂无疑也起着这样的作用了。只是在所有的资料中，为什么没有同德堂的内容呢？查阅了《武汉市志》和《硚口区志》稿，其中也无点滴记载。只在这栋老宅的墙上，同德堂的石碑依然在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是一个帮助了无数穷苦人的善堂。也正是这块石碑，让已经消失在历史时空中的善堂，在自己生存过的老街上顽强地散发着慈善的微弱光芒。

小洋楼内的老太太正穿针引线

长堤街381号

长堤街381号，是民国时期长堤街有名的一座3层小洋房。今天，这里住着一户刘姓人家。这户人家中，有个精神矍烁的老太太，已经87岁高龄了。我们进屋时，老太太正在为重孙子缝制棉裤。老太太告诉我们，他们家是1941年买的这栋房屋。老太太的先生原来在一家外国洋行做职员。1941年，正是武汉沦陷时期。老太太告诉我，这栋房屋原来的房主叫龚寿清。龚寿清的老一辈人是房地产商，在汉口拥有很多房屋。但到龚寿清这一辈人，便“打了瓦”（武汉方言，为败落的意思）。这一辈人为了生活，只好出卖祖上置下的产业。老太太回忆说：龚寿清的个子很高，人很壮实。我们买了这房后，并没有很快的搬进来。1943年，租住在这栋屋内的租户搬走后，我们正式搬进了这里。

80年代中期，我曾经在长堤街穿行过很多次，那时的长堤街已经是房屋密集，人口众多。长堤街作为武汉的城市之根，其人口密度到底何时才达到最高峰呢？民国时期，长堤街会人满为患吗？这个问题，老太太回答了我。

从老太太这里得知，至少武汉沦陷时期，长堤街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拥挤和嘈杂。老太太告诉我，他们搬到这里来时，周围只有两栋引人注目的房屋。一栋是同德善堂，另一栋就是他们的房屋，他们的房屋被当时的人们称之为“小洋楼”。他们搬进来时，站在楼顶的平台上，向汉阳方向可以清楚地看见龟山和汉水的碧波。小洋楼临河的一面，是做豆芽的生意人居住和生产的地方。由于汉口一带多为湖沼之地，一马平川，更是一览无余。风光旖旎的后湖就是他们眼中的后花园，当我们登上小洋楼的楼顶平台时，老太太的小儿子告诉我们：他小的时候，如果武汉某处发生了火灾，人们都跑到小洋楼顶上来看。小洋楼无形中成了察看火灾的瞭望台。

清末民国时期，房屋建筑的基本模式，都是从较大的房屋依次向周围排开，从这个模式看，小洋楼附近的房屋应该是依着小洋楼向两边扩散的。那么，这栋小洋楼是什么时间建立起来的呢？老太太不敢肯定，但他的小儿子说，这栋楼可能是在上世纪20年代建立起来的。在武汉的房地产商人中，姓龚的有哪些呢？查阅《武汉市志·城市建设志》，没有找到龚姓的大商人。由此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断定，当时普通的房地产商是不太可能引起人们的注意的。清末民初，汉口仍是亚洲一流的城市，超级房地产商比比皆是。因此，实力不强的房地产商便如同今天的一些中小商人，自生自灭，只有他们留下的房产，还在默默地记录他们的痕迹。龚寿清在老太太的头脑中还有印象，但在下一代人又下一代人的头脑中，这种印迹可能就会模糊甚至消失了吧？

距离小洋楼不远处，就是有名的上闸口，这个闸口以红砂石建筑而成。武汉沦陷时期曾经驻有日本兵，民国时期也驻有国民党军队。老太太称这里是“营盘”，意为军队驻地。

从老太太的回忆中，我得知，在上世纪60年代，长堤街四周还多是低矮的鼓皮房，长堤街附近还有一些河沟。大多数河堤下临近汉水的房屋，都是吊脚楼。长堤街真正开始变得拥挤和嘈杂是在70年代之后，人口密度迅速增加，河沟快速消失。小洋楼周围的空地逐渐被工厂和民居占领。3—4层的房屋快速的修建，小洋楼最终淹没在这些没有特色且又密集的房屋之中。

谈及过去的生活，老太太笑了。时间是最好的一剂良药，时间可以冲淡很多记忆，时间也可以让人心平气和地谈及与自己相关的诸多往事，而给人的感觉是在谈别人家的事情。老太太告诉我们，以前的生活是非常好的。家里摆设的都是红木家具，也有很多上好的瓷器。但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红卫兵来砸了一些瓷器。由于生活开始变得拮据，也为了不再引人注目，他们把红木家具和剩余的瓷器全部变卖了。老太太说到这，笑了：以前，我们是长堤街上的大户，可我们现在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了。

环视房间，所有的摆设都确实太一般化了。昔日的富贵之气已荡然无存，但小洋楼本身依然显示出自己的富贵之气。小洋楼上伸出来的小阳台，让人一眼就看出了与众不同的特质。正是看见了这个小阳台，我们才从卖小菜的菜篮子上跨过来，进入了小洋楼。

从小洋楼出来，继续向前。在长堤街破败的建筑中，突地出现了一座非常漂亮的二层小洋楼。

长堤街260号

这栋漂亮的小洋楼是长堤街260号。

洋楼大门上的西式装饰图案，相当精美。眼前一亮，心中狂喜起来。长堤街，不愧是汉口的城市之根啊。长堤街260号和其他的很多精美老建筑一样，除了外观尚存其原滋原味之外，内部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就在这栋西式装饰的大门下，站着一对外地来汉做生意的夫妻。他们租用了这间约有十二三个平方米的房间。这个房间曾经是天井，接近天窗有很高大的窗户。

长堤街260号老宪门楼上的雕花

这栋洋楼的侧门处，有一个中年男子斜靠在一张躺椅上。对我们的到来，很是警惕。可是当他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时，便告诉我，他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姓楼。

可是，房主楼先生对房屋的历史不太熟悉。不过，在他这里，我们还是得到了一些非常有用的资料。这栋房子还颇有故事！这栋老屋以前是在一个院落之中，院子门前都是青石板路，进老屋便是天井，那个有雕花装饰的房门，就是对着长堤街的正门。他听自己的父亲说过，房屋的原主人姓朱，是一个文化人，曾经在大学里做过教授。1987年，朱家的后人从台湾来汉，曾专门来看自己的老屋。房主告诉我，就在这一年，楼家出钱把房子大修了一次。

260号老屋天井内的长窗

楼家是在解放初期买下这栋房屋的。他的父亲楼隆范在民国时期和解放初期，在长堤街开办有扬子化工厂。在公私合营的大潮中，化工厂并入了武汉染料厂。据房主说，父亲楼隆范与上海的孙鼎关系很好，孙鼎是从事电机行业的。扬子化工厂的开办就与孙鼎在技术上的支持有一定的关系。楼隆范的大儿子楼恩盛也是孙鼎的学生。

孙鼎是谁呢？回家后，在网上搜索，发现孙鼎是中国电机行业的著名专家，网上对孙鼎的评价相当高，抄录一段如下：

1954年2月，新安电机厂批准公私合营，（孙鼎）任第一副厂长，负责技术工作。孙鼎是中国民主建国会的会员。1955年9月，出席中共中央在上海召开的工商界代表人士座谈会，受到毛泽东主席等中央领导人接见。1956年1月9日下午，毛泽东主席又在锦江饭店接见了孙鼎，并与之共进晚餐。1960年2月，他捐献31件历史文物给国家，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褒奖。1961年2月，调任上海市电机工业局副总工程师。先后对铸造、电机、电器、绝缘材料的质量升级进行调查研究，并组织革新攻关。1961年，他经过试验论证，提出以玻璃纤维代替棉纱绕扎电机线圈的设想，开辟了新材料使用新途径。

是啊，每一栋老房子都有自己的特点，每一栋老房子都有自己值得骄傲的故事和历史。倘若仔细搜索与挖掘，也许在某一个老房子里便会挖出中国近代史的一缕轻烟都说不定呢。如果楼隆范还活在世上，也许我们可以得到更多有关扬子化工厂的资料与信息。可惜的是，今天的扬子化工厂已经全部成为了居民住宅区。

从房主这里，我也再一次证实了长堤街开始变得拥挤和嘈杂的时间，确实是在70年代初期开始的。当时，房主指着一条路告诉我：以前这里有几个小水塘，周围都是菜地。我们小时候就在这里玩。哦，看起来很年轻的房主有多大年龄了呢？是1960年出生的，今年已经48岁了。

看来，我们对长堤街的认识，还不能仅仅只停留在汉口的城市之根与商业繁荣这方面，这里也应该有一些工业的痕迹可以追寻，忽略了长堤街早期的工业痕迹，可能也是汉口一带工业发展史上的缺憾。

福寿观

长堤街内曾有一所坤道小观称福寿观。围绕这个道观形成的街巷称为福寿巷。20世纪50年代初期，福寿观位于福寿巷2号，道长萧理圣还不到40岁，是汉口本地土生土长的道长，在武汉市众多的坤道道观中，也是比较年轻的道长。

今天的福寿巷已经成为民宅，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是绝然想象不到这里曾经是结有善缘的一所道观。原长寿观的楼下，坐着一位70多岁的老人。老人在这里居住40多年了。和长堤街的历史比起来，40年的时间很短。而且，老人搬到这里来时，长寿观已经不存了，但长寿观的故事却在这里的居民中流传。老人闻听我们想了解长寿观的故事，便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流传的传说。据说，民国时期，长堤街上有一个银楼，银楼老板膝下无子。来到观里，烧香许下大愿，如果保佑自己得子，来年将为道观出资，改建新观。一年以后，老板果然添子，为了还愿，银楼老板烧高香，出巨资，将道观改建成为长堤街上数一数二的新观。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民宅。

福寿观山门上安放观牌的墙洞

从街面上看，已经成为民宅的福寿观，丝毫没有宫观的特色。但转到建筑的正面，便有了一丝痕迹可寻。虽然道观内部已经被民宅分割，我们没能看到福寿观的内部结构，但在小巷风情、衣被覆晒的外墙间，依然可以找到昔日宫观的影子。两道粗大石柱之间的墙壁上，一个长方形的墙洞，会是用来嵌放观牌的地方吗？在没有观牌的今天，这个墙洞显得空落落的。石柱的两边，各有朱红色栏杆的木质凉台。老人告诉我们，这凉台就是道观留下的，几十年来，这种色彩从未改变过。

踏上台阶，走近福寿观，看见民居的门楣上有“福寿村”的门牌。原来因福寿观而形成的地名，不仅有福寿巷，还有福寿村。福寿巷已经把“福寿”这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印在了长堤街的时间与空间之间。今天，我们走到这里，尚可从老人们的嘴里知道这里曾经是道教宫观。再过几十年，当仍然记得这段历史的老一辈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时，这“福寿”与福寿观的典故，后人们还会知道吗？

福寿村门牌

奇怪的是，这座宫观为什么背着对长堤街呢？原来，福寿观是按照中国传统的坐北朝南的方位设计建造的。和普通民居不一样，在所有的民居中，居民都希望大门对着正街。无独有偶，长堤街94号也是一座背对着正街的西式洋房。

长堤街94号

长堤街94号，欣儿非常熟悉的。欣儿写的《长堤街的味道》中，对94号有很多详细的描写。可是当我站在长堤街上，看这栋房屋时，我并没有觉得这栋屋有什么特别之处。欣儿告诉我，这是94号的背面，到正面去看就不一样了。果然如此，当我刚转过屋角，还没完全看清这栋老屋的正面时，便被这栋楼宇的气势震撼了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是很难想象长堤街还有这样高大而气派的西式建筑的。

站在长堤街94号，想象着，如果这栋房屋正面对着长堤街，会给长堤街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冲击力呢？到底应该如何来诠释这种建筑对一条老街的重要性呢？

94号的正面

大汉口啊，让汉口能称之为大的，不仅仅有租界，也不仅仅有可与租界相媲美的华界，也应该算上这些老街里已然被埋没的建筑和消失的故事对大汉口的补充与叙说吧！

胡爹爹最后居住的偏房的门栓

一边听着欣儿说话，一边上二楼。正在上楼的欣儿，摸着水泥栏杆说，以前这都是木头的，雕着花，很好看的。站在二楼宽敞的凉台上时，欣儿又说道，这里原来很宽敞的，可以看很远。是的，从长堤街381号的房屋的故事，也可以推测出，这栋屋宇的前面肯定很宽敞，视野也肯定很开阔。与381号相比，这儿的主人无疑更富有、对房屋所处的位置更挑剔，也更注重房屋的质量与美观，这是一位接受了西方文化的人物。

二楼住着一位老人，是宝丰路3506厂的退休工人。于是，我们坐了下来，和老人聊天。

老人告诉我们，这里的房主姓胡，人们称其为胡爹爹。50年代中期的时候，胡爹爹曾被“下放”到襄樊，这栋老屋的二楼被房管所接管，一楼留给了胡爹爹。老人就是这时搬进来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楼下的房屋又被房管所收走了两间，只留下了一间偏房给胡爹爹居住。

今天，胡爹爹最后居住的偏房已经没有人居住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老旧的柜子还在角落里接满了灰尘，但这里的门把手以及老旧的门栓，都还在讲述昔日的富有与豪华。

欣儿在采访94号内的老住户

涉及长堤街过去的生活时，老人告诉我们，这楼下面临近汉水的地方，以前有很多的人从事着泡豆芽的营生。那时，大多数人家都是用的煤油灯，用水需要去水房挑水。那时是一个“欢喜”换一担水。长堤街上有专门用来挑水的“欢喜”，这与码头工人的“欢喜”完全不同。说到94号的格局，老人说，以前屋内楼下有堂屋，他们搬进来时，这些房屋中还有壁炉。但是不久，这些壁炉就都被拆卸了。由于房管所开始改造房屋，把大屋变成小屋，以便让更多的人家搬入居住，老屋的格局从此面目全非。

长堤街94号圆柱

其实，改变的何止是老屋的格局。近几十年来的变化可以用“变化莫测”来形容，我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历史总是在发展。昔日的城市之根——长堤街，就是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失去了它的优越地位，也失去了以往的历史与风情，变得陌生又陌生，只有这往昔的老屋与残存的一点印迹，可以让我们回味昔日老街的辉煌。

不过，我以为，这里的几栋老屋，尤其是94号，应该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些老屋不应该再让其随时间而风化，随时间而破败了，作为城市之根残留的一点庄重，应该加以保护并恢复原貌了。